石头，二傻，狗（六）
沉默，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空气似凝固了一般，就连从两人鼻孔冒出来的烟雾，似乎在空中也停止了飘荡。
然后呢?
还是李老汉打破了这如凝固般的沉默。
然后就什么事都没了，该干吗干吗。
还有呢?
李老汉追问道。
完了咱就正常收果、架杆拉线。
石头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回答，在李老汉的话音刚落就给接上了。
李老汉一个劲的在抽着烟，他也在心里盘算着，只要是给肯尼迪服个软，山果继续收，并且村里就可以结束几辈子人没有电的历史了。李老汉本想痛快地答应了石头，可他还是没敢吱声，因为他了解二傻的脾气，那才是整个羊圈子村真正的十头牛都拉不回头的主。不过有了石头的这些话，李老汉的心还是稍稍放下了一点。
摸黑回到家的李老汉几乎又是一夜没睡。也是因为他走出石头的房子时，被深夜的凉风给吹清醒了。让二傻去给狗道歉，他实在想不出如何张口给二傻说这事，况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就是在欺负二傻的老实。
天刚麻麻亮，李老汉就起来了，在炕上翻来覆去烙了一个晚上的李老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如何把这事给二傻说，可一直到天亮他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吃过早饭，李老汉端着他的旱烟杆，就朝二傻家走去。可是到了二傻家门外时他又犹豫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二傻说才好。他转一转就又回去了。就这样，一个上午，李老汉从他家到二傻家走了有六七个来回。倒是二傻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到李老汉一趟又一趟地过来了又走了，不知道李老汉有什么事。当李老汉又一次出现在二傻院墙外时，二傻便走出家门主动地问李老汉：叔，我看你都来了好几趟了，这是有啥事吗?
李老汉看了看二傻，却又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才好，只好应了声：没事，我就是随便转转。说完李老汉又回头走了。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上午的李老汉看着憨憨的二傻硬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临近吃午饭的时间了，李老汉却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别看他平时说话钢巴硬正的，其实他也是个能对坏人动刀却难对好人动口的人。此时的李老汉心里别提有多纠结了。他知道石头这是想故意羞辱二傻，却偏偏让他去给二傻说。二傻又是全村出了名的老实人，这让他怎么张这个口。可是不说吧，这以后二傻的山果不能采了，村里通电的事也说不准了。可这要说吧，他确实是张不开这口。一时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李老汉就又去了石头家。
石头刚吃过饭，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休息，一听到李老汉来了，连忙坐起来就问刚进屋的李老汉：咋?二傻应了?
李老汉只顾抽着他的旱烟杆，一屁股坐在石头的炕边上，啥也没说，就是抽烟。
村长，你倒是说话啊?
石头急切地一连问了好几声。
李老汉这才转过头看着石头说：石头，你是知道二傻的脾气的，咱村谁都能服软，可就是二傻不会服软。再说二傻也是个老实人，你看能不能重想个啥办法?
石头让李老汉的这句话一下子给噎的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转身又靠着叠好的被子上躺下了。李老汉一连又问了几声，可石头却是装睡不句话也不吭，李老汉一看石头这架势，一时也很无奈。他明白石头的意思，可他又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石头又是一副装睡的样子，他又能怎么样。李老汉看了看炕上的石头，只好回了。
没有人知道李老汉心中的苦，整个村子如平常一样沐浴着娇艳的阳光，一群小孩子手里拿着用包谷杆做的玩具枪嘴里喊着“冲啊，冲啊”地从这个柴火垛跑到那个柴火垛。李老汉看着这一群跑来跑去且又天真无邪的孩子，似在看着自己地里刚长出来的庄稼苗一样，满眼都是爱怜，心里都是希望。
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或是忙碌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的很快。这不，眼看着明天又到采山果的日子了，李老汉却仍是一筹莫展。让二傻给狗道歉这事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可是不做，他想让村民的生活能好一点的希望就没有，他想让羊圈子村结束那数几年点煤油灯的历史的希望也就看不到。
太阳快落山时，李老汉满脸愁容地去了二傻家。进了窑洞，李老汉先是问候了一下二傻娘。然后就对二傻说。
明天又要采山果了，二傻你也去。完了我陪你去交，不过你必须一切都得听我的，不管啥事情，我让你怎做你就得怎做。行不行?
二傻看着李老汉一脸的严肃，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应着。二傻娘倒是感觉到李老汉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却不知道什么情况，也没有直接问李老汉。
李老汉看到二傻点头应了就准备起身回家，可当他在要走出窑洞时突然看到二傻娘一脸的疑惑，又忍不住对二傻娘说：老嫂子，你就只管放心好了，二傻这娃我是最了解的，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二傻吃亏的。
李老汉在说完这些话时眼里似乎多了些要掉下来的东西，他连忙转身就走，怕让二傻和二傻娘看到。其实李老汉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对二傻和二傻娘的愧疚，还是为自己当村长的无能而感到心酸。
第二天早上，二傻按照李老汉交待的，和大家伙一起提着笼子上山去采山果了。只是二傻把采的很多山果都添给了那些年龄不大却在帮助家里干活的小孩们。快到半下午，看到有人下山了，二傻这才提着刚好平平一笼子山果怀着坎坷不安的心向村子走去。李老汉就蹴在村口等着。看到二傻过来，李老汉站起身对二傻说了句“跟着我”，转身就朝石头家走去。二傻啥话也没敢说，赶紧快步跟上李老汉。走在前面几个下山早一点的人，看到李老汉带着二傻一起向石头家走，又看到李老汉那张黝黑的脸绷的紧紧的，似乎感觉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赶紧让到路边，让李老汉和二傻先走。随后又对着后面的人连忙招手。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一起相约着，一路欢笑的跑过来。
李老汉带着二傻刚进石头家的大门，那只刚还卧在窝门口的肯尼迪猛然站起来夹着尾巴嗖的一下就钻进窝里去了，嘴里还发出着“呜呜呜”的声音。果窑口石头正在验收着一笼子山果，尔萨提着笼子准备进窑洞，两三个交山果的人站在边上和石头说着话。当他们听到肯尼迪发出的“呜呜呜”声时，都把目光投向大门口，正好看到李老汉和二傻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只见李老汉眉头紧锁，一脸的严肃，刚走进大门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可后面跟着的二傻却没有料到李老汉会停下脚步，一个不小心竟撞在李老汉的背上，撞得李老汉向前一个趔趄。李老汉回头恨恨地瞪了二傻一眼。二傻哪见过李老汉这么凶过啊，他连忙低下头，把胳膊上挎的笼子放在身前，站在那不动了。这时候后面跑过来的那群人也都进了石头家的院子，可当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是一脸的疑问，也没人敢问，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这时，只见李老汉盯着二傻的眼睛让他把笼子放下，然后转向狗窝。二傻一听到这就想起了那天尔萨给他说的让他给狗道歉的事，他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脸色通红，太阳穴的血管都鼓起来了。可就在二傻要咆哮的时候，李老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摁住他，并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他。当二傻的目光与李老汉的的目光相撞时，二傻的心一下子又乱了。李老汉一直是二傻心中最敬重的人，况且此时二傻又从李老汉的眼神中看出他的不甘和无奈，二傻一时呆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后面陆续有人又来了，可是进到院子的人看到村长李老汉和二傻的神情，一个个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都站那儿不动了，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李老汉和二傻。
石头倒是蛮机灵，他看到李老汉和二傻的这个情形连忙接过一笼子果子进了果库窑，在里面磨磨唧唧半天不出来。
后来交果子的人进院一看到李老汉和二傻全都呆住了，一会儿就把石头的院子给挤的满满的。只见李老汉把烟杆往腰带里一插，双手抱拳，对着肯尼迪刚钻进的窝就是一个作揖，嘴里还大声说道：我说狗呀，前几天是这个坏东西打伤了你，是他不对，今个我带他来给你道个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吧。李老汉的话让站在旁边的二傻和许多村民都惊呆了。二傻是又气又急，他一脚踢开脚前的笼子，上前一步一把把正在躬身作揖的李老汉给抱了起来，大喊道：叔，你这是干啥啊。院里的人一时惊得没有一个说话了，都那样傻傻地看着李老汉。暂短的凝固后，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一个劲地劝着李老汉。李老汉听到这些劝慰声眼睛不由有些湿润了，可他无法把原因说出也不能说出来，为了能给羊圈子村做点事，这时候让他干啥他都会干的。当李老汉还想再次给狗窝作揖时，二傻紧紧地抱着他着急地哭喊道：叔，你别这样，这事是我惹的，要道歉也是我来，你怎么能这样啊。二傻的哭喊声好似一根钢针，一下子刺中了李老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使他的泪水一下如放闸的洪水肆意而下。这一切被二傻和院里的村民们都清楚的看到。二傻似乎理解了李老汉的委屈，他扶着李老汉就往出走。走，叔，我送你回去，咱有啥事缓几天再说。说完硬是扶着李老汉从石头家的大门里挤了出来，直接去了李老汉家。
石头这时刚好从果库窑里出来，他看那么多人站在院子里不动，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笑着问大家：怎么了都，怎么都站那儿不动啊，快来交果子啊。可一院子的人却似没有从刚才的情景中缓过来似的，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慢慢地，站在院子外面等着交果子的人看到二傻搀扶着李老汉走了后，在迟疑了一阵后就有人提着果子回家了。紧接着院子外面的人都陆陆续续提着果子回家了。然后站在大门口的人也开始有人悄悄地退了出去。后来就听到从院墙外面不时传来呼喊院子里人的名字的声音，被喊到的人慌忙应一声后，提着笼子就跑了出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功夫，平时收果子时石头家拥挤的人群不见了，整个院子就只剩下石头和尔萨站在果库窑洞口发着愣，这倒使石头家不算很大的院子显得有些空荡。
没有一丁点声音。连平常小孩子们在傍晚时一起热闹地玩耍声音也听不到。人们都各自回家了，没有三五成群的议论，也没有相互的打听。一切都安静的出奇。人们本没有商量，却又像是商量好似的一起进入了夜里。每一个羊圈子村的成年人都在猜想着李老汉这样做的原因。因为这是许多羊圈子村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村长——李老汉在这么多人面前掉肆意地哭。山里人的直率和坦诚造就了他们这种特有的性格。虽然他们是穷了点，但在看到他们心里所尊敬的、喜欢的人难过的掉眼泪时，他们也一定会笑不出来的。
石头也和所有人一样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平常一次收果子至少也要收百十笼子，两台拖拉机的车斗都要堆的高高地才勉强拉完，可今天却只收了三笼子。石头真的一时很难适应这种从巅峰到低谷的落差。李老汉和二傻今天所做的一切石头没有亲眼看到，可他从尔萨的嘴也知道了一些。当他走出果库窑洞看到原本挤的满满一院子人不大一会儿功夫就一个不剩的走的精光时，他的心里也开始有些慌乱了。他这才不得不认真地思考自己所做这一切的对与错。
当新的一天的阳光洒在整个山坡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一如往常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没有人喧闹，没有打听，没有人议论，就好像一个黑夜就把人们心中所有的伤心、疑问和不快全部给吞没了一般。只是从每一个下地干活的人那憔悴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一夜没有一个人睡的安稳。
时间的磨盘一直在研磨着所有的生命，没有谁能逃脱得掉。
第一天。有人开始把山果切成碎块喂鸡。
第二天。有小孩开始拿着妈妈给蒸熟的山果当零食吃。
第三天。村口那个被人们当成垃圾场的沟谷里开始出现已经坏了的山果。
时间没有给任何人更多的思考，就悄悄地把那一批山果全给吃掉了。可这一切的出现却没有让整个羊圈子村除了二傻和石头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感到惊讶。似乎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大家意料之中的。
老实的二傻看到这些就觉得这都是他惹的祸，他心里很是内疚。他甚至有好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去给石头道歉，好让石头不要这样对全村的人。可每次当他鼓起勇气想去找石头时又会想起石头在地头给他说的话，让他顿时又失去了去找石头商量的信心和勇气。
石头心里也是很不安。看着村里人把山果喂鸡或是倒进垃圾沟时，石头的心里比谁都心疼。这不光是他能挣多少钱的事情，也不是他给果品厂这个月签的原材料供给计划合同可能就无法完成的问题，而是他觉得他受了整个羊圈子村人的排挤。
憋在家里实在想不出办法的石头，终于想到了村长李老汉。他要去找李老汉说说这事，看看还有没有转机。可是习惯了被人们用眼光抬的高高的石头还没有学会谦逊。他一路趾高气扬地向李老汉家走去。不时会遇到有人在自家门上收拾柴火或是干活的，石头都是主动的去同人打招呼，可人家都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后就躲开了。想着以前，村里人老远见到他都要喊一声“石老板好”，可现在他主动去同别人打招呼人家还不怎么理，甚至还有意躲着他。石头的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了。可当他一连遇到了四五个这样的情况后，他这才感觉到迈向李老汉家的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恰好前面侯九家的老四被分开了，在收拾院子打院墙呢，也没有外人，就弟兄六个在干。只见半截墙上侯老大和老二两个人光着背提着子站在边上，下面几个拿着铁锨一掀一掀往上丢土，还一边干着活一边聊着天。石头看到这连忙走过去，对着侯老大就喊：侯哥，在忙呢，打墙这也算是大事呢么怎么不叫几个人帮忙啊。侯家兄弟这才看见已经走到跟前的石头。侯老大应和着说，没事，自己能干，再说就这一点，也没有多少。说完就提着子一下一下地在砸在兄弟们刚丢上来的土上，那土虚的把子把把埋没了大半截。石头一看没有人理他，便知趣的走了。刚没走多远他就听到侯家老小问站在墙上的老大：大哥，你说石头这个人到底咋样?侯老大提着子没有停，嘴上却断断续续地说道：咋说呢，娃是个好娃，就是让一只狗把娃给害了……侯老大一边干着活一边说话，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石头无法听清他后面还说些啥。可就这一句话一下子就彻底打消了石头刚才心里还留存的那一点高傲的气焰，让他再也没有一点儿勇气去找李老汉了。他转身回家，连一直在干活的侯家兄弟也没有注意石头什么时候从跟前过去的。
回到家的石头更是不敢出门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次他不是有意为难二傻，也不是为难了村长，而是为难了整个羊圈子村。他开始反省自己，认真仔细地剖析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及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他甚至都想到了他还能否在这羊圈子村呆下去的可能。可不管石头怎么想，这羊圈子村的人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还是一切照旧。石头经过仔细的考量后，他才觉得羊圈子村人的这种团结是最难能可贵的。现在他却被整个村的人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排除在外了。这怎么行，这可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可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可现在他倒成外了人。他一连几个晚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在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苦思冥想,石头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一切都是老样子，对于羊圈子村的人来说，在没有农活的时候，每一天都是欢乐无限的日子。村中央的碾子窑就是大家相聚的地方。有事没事，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或是在空地上蹴成一圈，或是靠土墙蹴成一排，或者靠柴火堆躺成一片，那些平时不多见的懒汉形象这时却是随处可见。谁泡了杯好茶，谁又拿来一包好烟，谁今年种的烟叶刚刚晾晒好，只要在这里坐的不分你我见者都可分享。分享成了他们最大喜悦。当然谝闲传则是他们的特长，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猪又下崽子了，谁家鸡又抱窝了。也有些稍微年轻一点的觉得聊这些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就两个能玩的人面对面一蹴，用手左右一扶，画几个格格，你持柴火支支，我持小土块疙瘩，你吃我顶的玩起了农闲时大家最爱玩的游戏——丢方。山里人有着特有的方法让自己的生活永远充满乐趣。
而在这样的谝闲传中，石头和狗的话题则成了大家都想说却又不愿说出口的话题。他们在等，等李老汉出来，等李老汉自己给大家说。可是自上次李老汉被二傻送回家就再没怎么走出过家门。现在整个羊圈子村除了二傻和石头，也就是李老汉心里是最不平静了，这是他当村长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村民面前流泪。可村民们还是信他、服他、敬他，闲传谝的再欢，可人们对李老汉却是不说、不议、不论，就是等。他们愿意等，他们愿意用这种方式给时间让他受伤的心慢慢愈合。他们觉得这就是对李老汉的尊重。羊圈子村的人们又一次用自己的言行诠释了山里人的淳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