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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者

本文已影响 8.97K人  雨天

第一章

假想者

我记得就在高萌舞蹈戛然而止的刹那,无形的草地消失了,无声的音乐停歇了,只有高萌半截在上半截在下活像落水的三岁女婴,两条胳膊撑在地板窟窿的边缘上,撑出个行将崩溃的大写。我顺着书涵的指引冲向前所未有的地下室。我虽然满心狐疑,认定小青楼那间地下室纯属书涵急中生智的造物,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书涵的声音在我身后响成一片:“往上托,往上托,把她往上托!”我在往上托的喊声中踏入虚空,当时我感到脚下的梯级很宽阔很稳实,踩上去没有吱吱的响动。我就这样一头撞破了存在与虚无的纸壁,进入小青楼下那间永不再现的地下室。或者说进入了一团漆黑,戳面不见五指的那种真黑暗。我意识到在那种黑暗里人的眼睛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索性闭紧双眼,耐心地等待。片刻之后有一缕烛光从头顶的缝隙间透进来,它过于微弱,使我看不清地下室内的其它事物。借助于它的照射,我只能看见应该看见的影相。我看见两条绝对美丽的腿赤裸着,吊在空中,两条腿绝对美丽而孤独,游离与女性的人体之外,我看见两条腿光洁如灵魂,在无风吹拂的状态摇摇摆摆,发出很细很圆的摩擦声,就像极远的高空有几件环佩无意间碰到了一起。我说过,有一缕烛光从头顶的缝隙间透进来。我在那一缕烛光的照射下移动脚步,向吊在半空的两条腿靠近。我怀着敬畏的心情伸出双手。我握住两条腿微微凸鼓的踝部,用力向上举。当时的情景我永世难忘。我的双手刚刚触及,那两条悬空的美好事物就像白莽蛇一样扭动起来,眨眼间收缩殆尽只剩下两只粉红的脚后跟。我向上托举的力量因它们突然收缩而扑空,消逝在翻起浪花的黑暗空间里。我高举着两臂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使身心稳定下来。我听见书涵在头顶上喊道:“好了,好了,上来罢!”

小青楼中那个癫狂之夜令人难以忘怀,完全不亚于你所经历的任何一种生命情景,我说。其所以难忘多半由于它在高潮来临时的戛然而止。有人说比起她母的舞蹈,高萌的舞蹈要平淡得多。虽然是前者当面传授的真诀,而且关于舞姿的文字描述也几乎完全相同,拥有同等丰富的修辞手段,高萌的舞蹈毕竟平淡,她年轻而健硕的腰和腿毕竟过于年轻和健硕,跳不出她祖母那样哀绝而灰绿的韵致来。作为一前一后两次舞蹈的编导者,我有我的看法。我认为高萌的舞蹈与她祖母临终之夜的舞蹈是不相上下的,或者说两者本来就不应该作孰优孰劣的比较,它们仅仅是一种事物的两个不同阶段。正如一株麦苗与它日后长成的一株完全成熟(因枯朽而现出金黄色泽)的麦子,你能讲哪一个更好么。它们仅仅是一种事物的开端和结局,是一颗彩色玻璃球在黑绒布上滚动时迅速转换的一面与另一面。由于我的安排,你先看到一面,再看到另一面,而且偏巧是结局在前,端出现于数页之后。我并不反对你的见解,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两次舞蹈的共同之处,注意它们非常类似的结束方式。两次舞蹈都在你眼前戛然而止,前者因为死亡的仓猝降临,后者因为楼板被踩穿(极大的窟窿,其直径大于高萌之臀的直径)。小青楼中的那个癫狂之夜正是随着“Ka Ba Ka”的剧烈声响戛然而止的,它从造物者运动的毫端飞快滴落,被印在记忆的宣纸纸面上,并向四方洒晕开来,化成了意想不及的视觉之花。

事到如今,高萌和书涵都已经不在我眼前了,只有我能够讲述小青楼的癫狂之夜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闲闻轶事。这种独自拥有的权利既使人暗中自得,又难免让人有些形影相吊的落寞。再过些日子,或许能够与他们在别处重逢,在别处话旧,谈一谈小青楼里共同的生活。中国有一位心学大师说:“人生天地间,如何不植立?”他说人类都有植立之性。他的遗著很多,我读到的很少。关于人生植立的话,我是在落城靠近东门的巷子里偶然读到的。那条巷子里有几处冷书摊,专卖各种非法翻印的麻衣相术和堪舆指南。我随手翻过去,竟瞥见心学大师的一薄册语录,好像开篇就是几首短诗模样的东西。当时我有些感慨的,暗想一代大师厕身在那样杂秽之所,也不啻英雄遁形于牙伶屠沽之流了。他说人类有植立之性,而且天地之间偌大的场所,唯有人类独具此筹异秉。他老人家大约未曾经验过无地植立的窘境罢。心内无地,心外无地,举目看不见立锥之地,你让人们去哪里植立呢?我觉得事到如今人类的植立之性已被漂流之性取而代之了。悲观些说,人类愿意像树,愿意像草,有时候不如树,不如草。假如我要植立,只好植立于记忆中。我说与高萌和书涵在别处重逢,在别处话旧,不过是说与他们在另一时刻的记忆中并肩漂流,但在当时——

我顺着被高萌踩通的地板窟窿爬出小青楼那间无中生有的地下室。我浑身披散着银光闪耀的蛛网和纯虚构的尘埃,爬出地下室,重新回到高萌和书涵长久以来很复杂地相爱过的客厅里。我站在坚实的地板上,低头看见整个地板全然没有一丝断裂过的痕迹。我想这并非我们忧患过半的生涯中所经历的唯一奇遇。我们从一个窟窿里艰难地爬出来,那个窟窿就自动地紧紧闭锁了。我们曾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个窟窿(不管出现于地面,木板)都具有坚韧的弹性,能够自动地开张和收缩。我们从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面爬出来,就像反复脱胎于一些奇怪的母体。

他必须恢复自己作为修史者的真实身份。他恢复身份的唯一途径就是清理自己的内心。从南部沿海到落城之间的空间距离大约二千余里,他为了那个既琐屑又严峻的原因而飘零不止。他来到落城已经过了半个夏天一个秋天,如今正被时间浊流裹挟着接近异乡的前半个冬季生活。两天前承锡来过小青楼(剃光的头颅上巳经乱发纵横了),掏出两盒硬壳万宝路递在他手上说:“抽罢,可怜的朋友。”他的心被可怜二字撞得怦怦乱跳起来,把发酸的脖子扭了几个不间的方向,闷闷地说:“朋友,大家都挺可怜。”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思量过这样的说法,他扛着它却不晓得它究竟是什么物件。初冬的阳光从椭圆形窗户斜着透进来又白又亮。他不晓得书涵和高萌到哪里去了,癫狂的余波推动着那俩个男女在落城的一些角落里钻上钻下,忙个不停。他设想那些角落原本是绿荫扶疏。而现在各色枯叶从枝头飘落(落城街边-堆一堆的),高萌和书涵就在那些光秃秃的地方随意地安排最无关紧要的生命细节。两个人已经许多日子没有回来了。他独自住在小青楼里,患过一次重感冒并且自然痊愈,每天将就着吃些残剩的饭菜度过无聊光阴。他们似乎永远部不会来。他点燃一支烟,朝着窗外说:“朋友,大家都挺可怜。”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是面朝正南方向说话的,也就是朝着故乡的方向。可如今故乡或者它的方向对于他还有什么意义么。

他说,我必须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唯一的途径就是清理内心。他的心中有那么多东西舍不得丢弃,尽管它们已经陈旧得不能不丢弃,但他就是舍不得。他只能把心中的一些东西放在这边,另一些东西放在那边,就像他的彤(记忆里的歌声飞越二千余里再次传来)当初收拾顶楼房间那样,把所有的东西分成几拨,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外面的巷子里有人敲着两片龟甲,喀嗒喀嗒的声音一声慢一声紧,勾起他对某种节奏的向往。他想起南部沿海那幢十五层的住宅建筑以及在其中居住的短暂时光。他的彤运用故乡方言和圆浑女音唱出天底下最动人的爱情歌谣。一些沾粘人心的呼吸声穿插在歌谣里,就像最鲜活的野生花卉,摇曳在枝叶与枝叶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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