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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者(第四章)

本文已影响 2.58W人  雨天

语晨眼看着自己的目光越去越远,慢慢落到翠竹峡谷升腾涌动的白雾深处。这是我在落城寒冷中冥想不已的一句话,一种简单的情景。每逢这种冥想充盈于肺腑的时刻,用谁的说法就是,人变得深情而易于感动,常常会热泪盈眶。也许我为寻找御寒之物所作的一切努力,终归于无余地的失败,窗外结了冰的街巷像是给生命规定了边缘,然而当冥想向体内走并且走至尽头时,有些奇怪的温暖就会油然而起。我想象语晨死去之后的七年时光,我想象他死去之后的生活,为一种朝向幸福的向往所驱动,在西南山区的翠竹峡谷中继续延伸。我只能作七年的想象,我凭空虚设的幸福之年又怎么可以过于长久呢。那时候语晨的肉身已被埋葬到一座石桥近侧,圆柱形墓碑上镌着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四个汉字,后来人把它们念作:琴人语晨。在语晨的墓前,后来人看不见远处一幅很著名的瀑布。他们听得见瀑布的响声传来,四周岩石都寂然不动,任凭水声在空处大起大落,聚过去,又散开来。我想那些后来的人,他们极疲惫地站在语晨墓前,看见远远近近不同的岩石(那些岩石转瞬之间就闪动了各种颜色的光辉)像天意一样结实而鲜明,长着树,开着花。而它们之间的空处,旧岁月和旧岁月的水声犹如奔马。

假想者(第四章)

随着冥想的逐步发展和深入,修史者丢失了所有寻找御寒之物的可能性,他甚至失了对温暖的那种必然欲望,从一种寒冷进入另一种寒冷,他只觉得这些寒冷境界,一种比一种更真实更不可摇撼。他在寒冷中偶然也想起正南方向的遥远故乡,以及活在故乡的彤。他想起他的彤,穿着长可没膝的白棉衬衫说,你是个离群太远的人,你的念头也离群太远。他在寒冷中想起彤的话,把它看作寒冷产生的基本原因,或者貌似原因的原因的赝品。他寻不着更好的说法来解释寒冷了,而对于寒冷的内在克服,往往又是从解释寒冷开始的。他身处寒冷之地,期待着什么呢?他知道自己离开人群和他们的日常快乐有多远,离开故乡有多远,离开歌唱的彤有多远,而对于这距离本身的生成方式和具体过程,始终有些不明不白。就像被母亲随意地生于世界的偏僻处,他想,就像雨林中的阔叶植物,被栽种到不知所以的高寒带。作为身处寒冷之地的修史者,我期待什么呢?

关于期待什么的念头,来来间回地萦绕不去,他觉得的自己的念头有点像盲者手中的那根竹杖,边敲边走,边走边敲,漫无指向地试探着路途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坚硬或者泥泞的事物,那根竹杖碰响它们,把它们唤醒。

而且他又想起了彤和南部沿海的日子。寒冷的冥想和对彤的思念是他块状灵魂的上线和底线,一黑一白或者一红一蓝的两条线永远平行着向前。自从进入落城的隆冬季节,他感到两条线之间的微妙平衡受到了干扰,寒冷和黑色的冥想之线无意中变得更粗长,给他的灵魂造成上重下轻的尴尬局面。他想这一定是特殊气温所带来的恶果。他感到一种很紧迫的需要,就像独立险峰的登山者要以绳索把分体向群山拉近。他需要比冥想更厚重更具体的跌落之处。他真的需要。他真的离开他所需要的很遥远。他唯一的绳索现在是无形的,在空间像亮光之中的一束亮光,彼端连结着故乡和彤,连结着他遗忘殆尽的那种来自海洋的温暖。他想看清满天亮光之中的那一束亮光究竟是不是还存在着。他必须抓紧无形绳索(亮光)的这一端,用劲抖动,从其波动的状态来寻找绳索(亮光)本身。

进邮局的地方都悬挂着紫红色门帘,门帘里面不知灌了多少棉絮或者乱麻,鼓鼓凸凸的比你“思想上的包袱”还要重。门帘不断地被掀起,被放下,有条不紊地删改着或进或出之人的模样,全都半歪半斜,跌跌绊绊。我通过这样的门帘走进去,看到绿色的几条长椅(塑料的,长达15米以上)坐满了人。我看到长椅尽头竖着白底红字的牌子,让打长途的人“在此坐等”。站了一会儿,我看到长椅上坐等者行列稍有松动,便赶忙把自己续上去。我作为邮局内的坐等者而暂时存在,这种暂时存在让我有些不可理喻的欣慰。我看看身体左侧和右侧那些暂时存在的坐等者,发现他们大致上显现两种状况,其一是读报纸(各类大报小报和日报晚报,又以落城晚报的阅读者为多数)和地摊贩卖的浅黄色杂志,其二是蠕动嘴唇,以极低的声音背诵即将使用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报纸和杂志可读,只有认同后一种状况了。我开始像部分坐等者一样蠕动嘴唇,低声背诵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彤的号码,准确言之是彤执教鞭的那所学校的电话号码,南部沿海三、零、二、二,三、七、一。.我背诵这个数字,一遍又一遍,以至无数遍。我越念越激动,情不自禁地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朗诵。我朗诵这个数字,其实我是以越来越洪亮的方言朝故乡发出祈祷之声。

身边的一位女性坐等者用右肘捣了捣我的腰部,严肃地说:“难道您不知道,南部沿海的电话号码全部改成了八位数,难道您没有接到对方的改号通知?”

我停住有生以来特别忘形的一次朗诵,转身说:“不知道,没人会通知我,难道全改了,改得面目全非了么?”

她说:“不,改法十分简单,只是在要用的号码前头加一个数字就行了。”

我问加几呢。

她说八,加八就行。

加八就行么? .

我与彤通过长途电话交谈了七分钟。快到第七分钟的时候,电话里忽然一阵嘈杂。彤的声音(被压扁和磨破的嗓音已复归圆浑了)传至我耳边很轻,但很分明。即使穿过那种波及两千余里的嘈杂之声,她依然分明。彤说:“有一天我想念你,想念得要命。”又说:“你回来罢,想想办法,回家罢!”我舔一舔上唇说:“有什么办法?”彤没有讲什么办法,却说:“我现在会烧一手好菜呢!”我说:“我可没有太好的口福。”彤说:“不管什么福,都是回头才能看见的。”又说:“每晚看电视,我都要看一下落城的天气,那么冷的地方,你怎么办?”我说:“不怎么办。”彤就拉长了腔调,用温暖的乡音说:“那就回来呀。”我说:“彤,别跟我开玩笑好么?”彤说:“什么时候我跟你开过玩笑呢?”我一下子说不出话,许多往事一齐从心里跳出来,拥挤在嗓子眼儿,堵在那里,推摇不动。就这样,最后的两分钟(时间过得真快)撞入了突兀的沉默之网,我和彤谁都没有说话,或者是说不出任何话。最后的两分钟一片空白。我想,空白也要计费的,就叹一口气,放下了听筒。

我记得彤在前后十七分钟内,没有提起黄领结。她那幸福的黄领结如今怎么了?她劝我回去的腔调虽然拉得过长,捏得也过绵软,却透出十二分诚意。她那早已到手的幸福呢?不管怎么说,南部沿海的乡音是真切的,它脱离具体的词汇意义和语境限定,以其赤裸而温暖的地域性发声方式到达我的右耳,到达我的全身,这就足够令人陶醉三天三夜的了。

外面下雪了,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鹅毛雪,伸出手就能接住满掌的积雪?我迈起被冻伤的脚(右脚伤势轻些,左脚伤势重些,所以我走相如跛者)走出邮局,踩着冰雪覆盖的街道,茫茫然地往回走。我在冰雪覆盖的落城街道上,意外地遇见了两个人(对于你,对于我,他们都至关重要)。天气这么寒冷,竟也会发生令人高兴的事情么。

只有一种情感是可能的,

那就是怪异的感觉,

这是独一无二的抒情诗,

永远关于重新开始的存在的抒情诗。

抱着“一段木”从山上走下来的语晨,走回了落城的尘世街巷。我不晓得此刻我走过的地点,从前是否有语晨的身影,在同一个地点穿过同样纷乱的飞雪和人群。旧落城里弹琴说话的三位好朋友留下了身后之名,而他们各自的身体都已经由不同途径化入了尘土。什么是命呢,我想这就是命,就是说关于人的一切都有边有缘,都有到尽头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命就是与你有关的那种有限的虚无。早在你当初花繁叶茂时,你植立于一个大圆面的中心,可以任意迈动尚未被冻伤的双脚,你一眼望不到边,却每一步(无论朝什么方向)都逼近了边缘。这种情况又有点像蒙眼捉人的小孩子游戏,你被规则限定了必须蒙眼,必须看不见周围躲闪你的事物,然后就在蒙眼状态中伸出手四处触摸,你的脚在看不见的地面上移动,你的手在看不见的空间挥舞,内心既有焦虑也有参与游戏的喜悦之情。直至那个瞬间降临,你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一直在躲闪的那个事物的后背,并且捉住它衣襟或长长的油子。到那时你便完成了游戏中最重要最有趣的过程,你可以摘下蒙眼的黑布片,看一看你捉住的那个躲闪者,而且就在同一时刻你自己按规则成为躲闪者。你从此开始了相对无趣的躲闪。你的躲闪很徒劳,它被限定在事先划好的范围之内。你看得见游戏的其他组成部分,和它们运转的样子,事实上你是看见了躲闪不过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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