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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者(第二章)

本文已影响 1.59W人  雨天

即使到了居住水边并且享有水边的秘密幸福的年代,语晨还会这么想:我犯下了一个错误,我的错误就发生在重阳节那天的夜晚。语晨目光从奇怪图案的窗恪往外漂过去,片刻之后便融化在翠竹峡谷内升腾而上的白雾里面。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错误这样永记不忘呢? 一个人无论他是谁,他是谁的儿子,他爱着谁,都走在错误的垫石上。日常生活是多么纷繁而柔和的水面,那些垫石排列着如同星罗棋布的内心困难,却总是被它不深不浅地覆盖在水下,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水下事物。一个人从世界上走过,尽管每一步都踩到了比石头更结实的错误,抢眼看上去倒像从水面上漂过似的,不留一点痕迹。只有他自己晓得这种令人安心的表象有多么薄弱,水面之下的垫石在他抬脚前行的瞬间开始生长,在他脊背后形成一种别人看不见的嶙峋之物。我的那个错误就是这样的,它的生长过程延续得十分漫长,一直到此刻它还在生长不已。

假想者(第二章)

修史者问:“您的那个错误发生在什么时候?”

语晨答:“记得是多年前一个重阳节的夜晚。”

修史者问:“自从那个登高怀人的节日被约定以来,每一年都要把它重复一回,那么您的错误究竟发生在哪一个重阳节呢?”

语晨答:“一年之中我们有许多节日,这些节日不仅对掌握农时有好处,而且把人类的情绪纳入季节变换的循环轨道。一年之中的节日,基本上与我们悲欢离合的内心动态相对应;通过周而复始的节日,我们的心情被经典化了,有时候显然是特定的节日给我们带来了特定的心情。反过来讲,我们的心情又促成某种散漫的选择,对一年中某个特定节日的偏好就这样滋生出来。”

修史者问:“您在含糊其辞;您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呢?”

语晨答:“对于更多的提问,我们无法作正面的回答。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我偏好的节日?但我如今很难从正面指出那个犯了错误的节日及其夜晚;它已经走过去了,看不见正面了。”

修史者问:“您的意思,是说在更多的场合,我们只能伸出食指,指向那边或那边,却不能用指尖触及事物的外壁,指明那个或那个?”

语晨答:“是的,正如您现在指向的是我这边,由我的脸所规定的一个大致的空间范围。”

修史者问:“您的那个错误,可以说它是发生在一片绰约远景的重阳节之夜,或者说它隐含在一连串重阳节编成的复杂花环的某一张叶片背面,就像一条米粒大小的青虫儿?”

语晨说:“我不想使您过于为难,我要努力为修史者的目光提供帮助,我想告诉您,我犯下那个错误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还很年轻,很柔软,不像现在这样僵硬。”

修史者问:“假如我们越过这些思维叉道(尽管它曲折而又美丽),您是否可以说一说那个错误的情况呢?”

语晨说:“当然的,与其围绕着它讨论,不如把它抱起来,让您看一眼。”

修史者问:“那个错误发生在您年轻的岁月里,而且注定要发生在重阳节的夜晚,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语晨说:“那个错误无论发生在什么时候,都仅仅意味着它本身;它在岁月之中所处的位置是绝对偶然的,黑暗的,没有任何象征需要阐发。”

修史者问:“那个错误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语晨说:“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就这些。”

史者问:“难道与道德或者情欲的烦恼没有一点关联么?”

语晨说:“虽然您的提问表达了众多知识者的趣味,也表达了对于往昔生活的见解,我的那个错误依然是如此简单,它只包含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

修史者问:“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这三个名词将如何连接才能构成您的那个错误呢?”

语晨说:“我不喜欢您的这种说法,一个确实发生了的错误,并不等同于三个或三个以上名词的连接方式。”

修史者问;“我是说,那个错误虽然只包含了过于简单的三种事物,却一定有它无可更改的发生过程,您能否把它如实地讲述一遍呢?”

语晨说:“是这样的,有两条鲫鱼被放在一件器皿中,鲫鱼是节日食谱所规定的菜肴之一,无意间剩下了其中两条,器皿中没有加水。”

修史者问:“后来呢?”

语晨说:“那一年的重阳节有酒有鱼,是我从前一位老师家过的,晚饭后老师让我去师母的房间里取一样东西,好像是让我取一盏台灯。师母的房间在楼下,距离老师的房间大约有八十步远。我带着醉意下楼,走了歪歪斜斜的八十步,来到师母的房间。师母把台灯递给我,同时递给我一句口信,让我转告楼上的老师。”

修史者问:“那是一句什么口信呢?”

语晨说:“师母对我说,你去告诉他,剩下的两条鲫鱼放在脸盆(或其他器皿)里,要赶快加水,否则会干死的。”

修史者问:“后来呢?”

语晨说:“我顺原路往回走,在仅仅八十步的路程中,我把那句口信忘得一干二净。我至今还弄不清爽,那句口信究竟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句关于给鲫鱼加水的口信,简单得像一位基数,却从我手中掉落了。”

修史者问: “那句口信是否被永远地掉落呢?”

语晨说:“假设那句口信永远地掉落,不再返回到我的手中,我的那个错误就不会得以完成?就会像半圆弧线那样地永远张开着不能合拢。”

修史者问:“那么?”

语晨说:“它又回来了,多年之后,另一个重阳节的夜晚,它重新回到我手中,就像当初师母递给我时那样新鲜,那样简洁。”

修史者说:“听上去一个错误的完成,也好像有动人之处呢。”

语晨说:“可是,一句曾被掉落的口信如果在多年之后重新返回,它的形象有多么丑陋。它像那种曾遭遗弃的孤儿在别处(你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为怒气冲冲的复仇者,一脚踢破了记忆的门板。”

修史者说:“听上去又有些可怕了。”

语晨说:“那句口信多年后重返我手中的时候,两条卿鱼早已在从前那个重阳节之夜(干涸的器皿中)窒息而死。不仅鲫鱼,就连我从前的老师和师母也先后化作朽骨了。”

修史者问:“您的老师和师母虽然也死了,但他们的死与那句失而复得的口信又有什么相关呢?”

语晨说:“两条鲫鱼可能丧命于一句被迟误的口信;至于人,无论怎么死都不算意外。”

修史者说:“既是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对那样细小的错误如此永的不忘呢?”

语晨说:“想起来那几乎不像个错误。”

修史者问:“像什么?”

语晨说:“一句话,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或者像一则言者无心的寓言,被充满领悟欲望的世人夺取了。”

修史者问:“您如此迷恋于某个错误或者寓言么?”

语晨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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