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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黑洞》一、这个兵来自西海固

本文已影响 6.09K人  铜盆孤雁

黄土高原有一块地方叫西海固,很有点名气,这个名气源自它的地理地貌,源自它的贫穷。这里是黄土高原的干旱地区,属于黄土高原西南边缘,无数的沟、壑、塬、峁、梁、壕、川纵横在这块土地上,就像西北老农的那张脸,这里干旱少雨,地下水极为稀缺,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也是中国最典型的国家级贫困地区之一。

《婚姻黑洞》一、这个兵来自西海固

这片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却不乏人居住,对伊斯兰教非常虔诚的回族穆斯林就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在沟壑塬峁上攀爬跳跃,赶着羊群寻找着从土里顽强长出来的草料,耕种着随时可能被旱死的台川土地,种子撒下去了,人们盼望着它的发芽,它却可能永不发芽,或者发芽了,长着长着又干死了。

西海固地区一起有六个县,彭阳县是其中之一,彭阳县红河乡文沟村有个叫柳崾岘队小村子。“崾岘”这个词初看就是个地名,西海固人却不这样认为,它就是一种地形,西海固人非常熟悉的一种地形,崾岘是在两侧山峁降雨径流长期作用下,山凹处不断溯源侵蚀而形成的一种地形。各地都有叫崾岘的地名,比如白马崾岘、张崾岘等等。

柳崾岘就是柳崾岘,它既不是白马崾岘,也不是张崾岘。

柳崾岘人都是回族,有一户人家姓麻,回族的麻姓和汉族的麻姓有很大的不同,汉族的麻姓,有的以居地为姓,有的以先祖名字第一字为姓,回族中的麻姓一般取自经名首音,不要说回族麻姓人和汉族麻姓人没有血缘关系,就是汉族麻姓人,这一处和那一处也没有血缘关系。

一九八九年一月间,柳崾岘麻章水家里生了个儿子。麻章水抱着这个周身粘着血水的肉块块,原本应该高兴的脸上却看不到笑容,他把这肉块块放进一个温水盆子里,一手托着孩子的脑壳,一手拿一块软纱布给孩子擦洗身子,洗完后就用一条大毛巾包裹起来,抱在怀里来回走着,孩子“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要吃奶了。

刚出生的婴儿,他的首发音原本是哭音,没一个是笑音,之所以哭,往往是肚里饥饿,他还不会说话,就以哭声告知大人。

麻章水的女人叫沙里柳,她躺在床上说:“他大,快把孩子给我吧,他要吃奶了。”

麻章水说:“你现在有奶吗?”

“试一试吧,不管有没有,让孩子吸着,吸久了,就会吸出奶水的。要不,你去挤点羊奶来?”

麻章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准备去羊圈里挤羊奶。西海固人再穷,家家户户总有几只羊,尽管家里没钱买奶粉,尽管产妇奶水不够,婴儿总能茁壮成长,因为孩子总有羊奶喝。

麻章水挤来了羊奶,放在钢精锅里煮,他看着羊奶起泡泡,看着羊奶膨沫子,熄火后让羊奶冷却。婴儿开始吸食羊奶,他终于安静下来。沙里柳说:“他大,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叫麻学孟如何?宋朝有个麻希孟,寿高九十,宋太宗很看重他。”

“他是我们回族人吗?”

“这我不知道。”

“那就叫麻向贵吧,明朝有个叫麻贵的,他是我们回族人人知道的大将,很得明皇赏识,让我们的孩子学学他吧。”

麻章水同意了,他觉得这个女人眼力不错,能够想到传说,能够想到孩子的将来。

麻章水的儿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就叫麻向贵,麻家人从不叫他“向向”或者“贵贵”的,总是叫的全名“麻向贵”。

麻向贵在柳崾岘顽强地生长着,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从小学到初中,班上一名叫兰花的女生一直就和他很要好,兰花喜欢讲话,麻向贵不太爱讲话,兰花喜欢看书,特别喜欢看小说,麻向贵不太喜欢看书,二人性格正好互补。

一天,兰花正聚精会神在读一本《离别西海固》,麻向贵问她:“花花,你在读什么书?”

“《离别西海固》,张承志写的。”

“是我们回族那个作家张承志吗?”

“当然是他呀!”

“写得好不好?”

“你听吧,我念一段话给你听,‘西海固,若不是因为我,有谁知道你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有谁知道你刚烈苦难的内里?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纯真的意义?’你看看,这个张承志对我们西海固有多深的感情!”

“我看他就是个大傻瓜!”

“为什么这样说?”

“我要是张承志,早就住到北京城去了,早就把这个该死的西海固忘却了,没水喝,没饭吃,还这么怀恋它。”

“你是谁啊,你是麻向贵啊,你是要当大官的人啊,怕就怕你没这个命!”

“你等着瞧吧!”麻向贵握紧了拳头,他在向兰花宣誓,也在向这个世界宣示。

初中毕业后,麻向贵就辍学了,他没去读高中,兰花却读高中去了,又过了三年,麻向贵长到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个子长到一米六七后就不再蹿高了,筒子在一百二十斤的样子,属于一个中等身材的大人,高原上的太阳和沟壑间的烈风将他吹晒得黧黑,他报名当兵了。

兰花这时候高中毕业了,她没有辍学,而是转到省城里一所大专学校去读书,两个人虽然南辕北辙,相爱的心却没变。

兰花读书在前,麻向贵当兵在后,八月间最后几天里,两个人天天窝在一起聊天。

“麻向贵你今年都十八岁了,准备将来做什么啊,是不是天天放羊捡羊粪,夜夜赏月吹罡风?”

“我今年就去当兵!”

“是真的吗,你那个当官的梦还没醒哇?”

“当然啦,没有梦怎么行?”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现在当官,最少也是个大学文凭,你才读了一个初中,当个屁还差不多。”

“不当官也行,我到了部队就学门本事,将来好混饭吃。”

“这倒是句大实话,就凭这,我爱死你了。”

“你会嫁给我吗,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啊,你都读大学了,我才睁开了眼睛,你是织女,我是牛郎。”

“有什么差距啊,我们都是西海固人,柳崾岘距离我们家不过是五公里路,一口气就跑到了。”

兰花读书去了,麻向贵心里空落落的,不久,秋季征兵就开始了,麻向贵很顺利就当了兵,怪只怪他是个西北人,西北兵一般都分在西北地区镇守边疆,无论在哪一块地方,都只有苦寒二字等着他们。

麻向贵不但分在西北地区,而且还是新疆喀什军分区生产营的一名生产兵,心里便很不服气,一天到晚嘴里嘟嘟囔囔的,谁也不知道他说啥了。

班长是个志愿兵,他说:“小麻,你成天马着一张脸,什么事不快活说出来听听,我帮你分析分析。”

麻向贵不作声,只看了班长一眼。

“你说呀,闷在肚子里会烂肠子的。”

“说就说,我还怕你不成,我在家种地,到部队里也是种粮,我蹿死呀,跑这里来?”

“小麻同志,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党叫干啥就干啥,革命同志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屯田戍边是历朝历代军事原则,你有啥子怨言的,叫连长知道了,刮你胡子大大的。”

“你的好话说给你自己听吧,或者在你宣誓的会上说罢,我听来就是一坨狗屎,喷臭的!”

“那你就说说你香的东西,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学门本事,部队就是学本事的地方。”

“种粮就是门本事,你学好了受用不尽。”

“狗屁,在我们西海固,你有天大的种粮本事也大不过天,你听过那首歌吗?‘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这就是说的我们西海固,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只有火辣辣的太阳照着,倘若是刮风了,那一定是冬季里刺骨的寒风。”

“你是西海固人,那我们是老乡啊!”

班长说完就把麻向贵抱起来甩了几个圈,两个人互相捶着,拍打着,眼泪都出来了。

“没办法啊,小麻,这都是命,谁叫你分到这个生产营呢,到这里最好的前程就是混个志愿兵当当,满了十二年再说。”

“转为志愿兵的可能性有多大,一班一个,几年才轮一次,我有份么?”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班长你又在讲鬼话,努力表现就可以转正呀,我听说过,手里没有米,叫鸡都不来,”说完,麻向贵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练的手势。

班长心里想,这个小麻太贼了,好听的话自然是哄不住他的,他把世俗看得明白极了,但是,自己又必须要降伏他,否则,他在班里还有啥威信,今后说话还有谁听。

有啥办法呢?班长想破了脑壳也没想出好办法来。

日子在一天天过下去,班长老是想不出办法来,麻向贵却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去种玉米他就扛一把锄头,要去喂猪他就拿一把瓢,走路不徐不趋,说话不紧不慢。

自从向兰花写过一封信后,麻向贵就不愿意再写信了。兰花却不同,她总是一个月要写一封信来,问他收到前信了没有,问他在部队好不好,学的是什么本事,想没想她?

麻向贵往往拿着兰花的信发愣,他不知道要如何回信,照实说了,那就显得太丢人,在西海固做啥,到了喀什还是做啥,在西海固晒的什么太阳,喀什还是晒什么太阳;在西海固吹的什么风,喀什还是吹什么风。

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就到了麻向贵退伍的时候,他没有米铺路,也就没当成志愿兵,时限一到,自然是要回家来。

麻向贵心想,没关系,回家就回家,反正是还年轻,今年二十岁,从头开始吧,只当自己读了两年书。

这时候的麻向贵长成一副国字脸,他剃了个板寸头,浓眉大眼,直鼻厚嘴唇,一看就是个憨厚笨拙型的人物。

其实,这个麻向贵一点也不笨拙,他退伍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城找到一家纹身店,在他的左手腕上刺了个“忍”字。店里那个刺字的妹子是兰花村子里的人,认得麻向贵,就说:“麻哥,你为什么刺个‘忍’字,而不刺个‘爱’字?”

“‘爱’不能当饭吃,爱一个人顶多也就三五年,新鲜劲一过,爱就没了。‘忍’则不同,它可以伴你一世年,我这人嘛,就是要忍,口要忍,手要忍,否则是很伤人的!”

那个妹子听不懂麻向贵的话,也没有细想。

儿子回来了,麻章水还是很高兴的,沙里柳也一样的高兴,夫妻二人就商量着要请媒人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麻章水说:“向贵伢子你也不小了,给你找个妹子结婚算了?”

“找个妹子呀,算了算了,我才多大,今年也就二十岁吧!”

“二十岁不小了,我和你娘这么大时就有你了。”

“大呀,我的事情你就莫操心了,反正将来不会缺儿媳妇的。”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这找妹子一要看本人人品,二要看女方家里人,将来要做亲戚走动的。”

麻向贵就不作声了,他心仪的人还是那个兰花,但是,他不熟悉兰花家里人,更不清楚她双亲的脾气。

麻章水有些生气,当着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就挂在自己的脸上。

邻居四爹就提醒说:“章水呀,你家向贵一定是有自己心上人了,你莫逼他啊!”

麻章水一想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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