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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生(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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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生(p3)

至此,我发现生活愈加离奇了。明明见过的人却都销声匿迹,做过的事也一并忘然,但案上的稿子却写得清清楚楚。暮鼓晨钟,江河日下,猫的故事编织好了。收笔,将稿子打进电脑,打印出来,心中积攒的那份难以名状的不安终于被一声长叹送走了。

三日一餐的生活迫使我必须去投稿。我不禁悲从中来。古往今来,文人骚客都是以写作来孤芳自赏或是传情达意,以至于闻名天下。而我这滑稽之士,却要靠写作来谋生。

深冬已至,天比除夕夜还冷。我单薄地在雪中走着,将冻伤带来的痛苦丢弃在前尘中。双手放在面前,搓搓鼻翼,冷气仿佛一碰到空气就要结成冰渣子。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终于来到了出版社。我甚至有些诚惶诚恐。提着稿子,倒吸一口冷气,我拉开了冰冷的铁门。入室,映入眼帘的是室内的沙发。它们惬意地横卧着。灯光稍黯。墙上,几幅精巧的梵·高画作的缩印品在灯下不甚清楚。隐隐约约传来古典音乐……让我猜猜,这大概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瞬间》罢。然而,我对这些都毫无兴趣,只希望快点见到编辑。

“哪位?”

熟悉的声音。

我的心窗被打开了。起初,我还以为这是玄关处的机器人,可这声音却和我记忆深处的一隅惊人地相似。我摁住太阳穴,闭紧双眼,在脑海中苦苦寻觅这残存的印象。

这声音的主人出来了。我的心怦怦跳动着。

“你好。”我已近乎惊呆的语气从嘴里挤出二字,两字间隔甚久。

“啊!你不是昨晚……”

我点头示意着,她向我投来会心的一笑。

“世界真小啊!”

“是啊。”

“你是来?”

“投点东西。”

“哎,想不到你还是个作家!”

“没有没有。随笔潦点东西,苟且营生罢了。”

她的双眼中放出几丝充满希冀的光。我俩坐在沙发上,而她身上那种令我恐惧的阳光气质,使我不自然地将双腿合拢,在把手搭在膝上。五官像被人撕扯的纸,皱纹狰狞地拧成一团。

“我叫雪儿。我是这间出版社的副编辑。这几天编辑有事,让我暂时接管,所以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那个…什么儿?”

“雪儿。”

“对。你来看看我写的这篇东西凑合刊登不。”

我对她的姓名毫无兴趣。只希望早点得到报酬,以填饱我这饥肠辘辘的魂魇。她微笑着双手接过我的稿子,放在膝头静静读着。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角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欣然抬起头的她,长吐一口气说:“写得太好了!我一定争取为你出版!”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被突如其来的认可冲昏了头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真的?”

“你写得很好呀!特别是里面所富含的哲理和你的语言风格我都特别喜欢!”她的眼中已出现些暧昧的光,我却浑然不觉。现在看来,那篇不成话的东西,就是一个废人的无病呻吟罢了。这种秽物,恐怕是放到垃圾桶也没人会过眼,可她却看得如此津津有味。

我和她谈了很久,笑谈男女平等,谈存在主义,谈唯心主义……记忆中,我和她都羞红了脸。暗淡的小屋,光不觉柔和不少,洒在迷糊的声线上。她的香水味涌上我的脑门,锁紧了我的心窍。意尽阑珊,我才提起稿子,拖着带点醉气的步伐往家迈去。那天的感觉,难以言表,我也记不大太清楚了。但躺在榻上的我彻夜未眠,幻想充满了整个小屋,在每个角落洋溢着。雪花徐徐洒下,被装进了大地的口袋,又被暗黑的天际束起。天幕含着黎明的光芒凝成的糖果,甜味在大街小巷中流淌。猫儿娇娇地叫一声,事物往往不是外表那么简单。我抱着猫,和它亲昵许久,终而在凌晨坠入梦河。

也许,这便是殉念的开端。

月上柳梢头,我却未约任何人。走在大桥上,车水马龙,与我毫不相干。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故事而奔波着,而我还在人间为空无一人的坐席演绎着属于我的悲剧。桥上,灯是黯橙色的,带点猩红,在我额头上像水蛭般吸出层层细汗。我的心被暴露在这灯光下,炙热地烘烤着。然而,多痛苦,都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左肩换右肩,挑着重担在人世的大桥上气喘吁吁地艰难前行。下了桥,光景便更凄凉了。满地的垃圾,堆砌在桥下一隅。桥洞下,几盏沾满苍蝇的点灯,将一小块地界照得分明。几张铁架木桌子,堆满吃剩的花生壳和空酒瓶。一个瘦骨嶙峋,面相猥琐的中年男子正向我大摇大摆地晃过来,卖力地扭动着他快散架的关节,颤巍巍地抬起手臂,竖起食指,对我尖声利气地问:“来点酒么?兄弟?”

我沉默半晌,冷冷答道:“来两瓶罢。”

和他对桌坐下,他上下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这个在陌生城市中的陌生男人。赤着肩的他,穿得很单薄,茂盛的体毛终究掰过了裤袖,伸到小腿下。藏污纳垢的脸上,一张细小的嘴嵌着两颗标志性的门牙,了两只眼睛却和鼻梁恨不协调地长在那。届时,他开口了。

“文化人?”

这就是他打量的结果。看出来,他似乎也隐隐有股书生气息,但却被满腔的沧桑淹没了。

我若即若离地胡诌一句:“算半个吧。”

他狡黠地笑了。“看你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混不下?”

我无奈地摇摇头。

他不知从哪取来两瓶啤酒。冷气在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翘起一角的啤酒盖,从中透出些许酒气。把桌子收拾一下,我俩草草就座。他身上的衣服一点特点都没有,让人过目便会忘记。

“有女人吗?”

“没有。”我努努嘴,似笑非笑。我思忖着,这人一定是个酒色之徒。但他身上仿佛与我有种共鸣。这种共鸣迫使我继续和他谈下去。

“来这干嘛?(这么晚了)”

“坐不住了。(活得不耐烦)”

“你才活了几岁啊?小崽子?这么快就没劲了?”

“与年龄无关。(我的精神年龄和真实年龄不成正比)”

“好歹要有个女人啊。”

“女人有什么用?”

他脸上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和我极其相像的,苦闷的脸,皱纹里流淌着沧桑的河。我俩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然后相视一笑,这笑已不再是轻蔑对方的笑,而是意味深长的苦笑了。

“人为爱情而生。”

“还有革命?(太宰治原话:人为爱情和革命而生)”

“不,我们不配。”他脸上的笑先凝固,慢慢的让嘴角下垂,把苦涩注入空气。风渐渐,啤酒瓶身已布满细密的水珠,却不再飘出冷气。

空气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一口气来。

“别写东西了。”

“要写。”“你会很惨的。”

“那也要写。”

“和我…一样?”

“尽管如此。”

他抄起啤酒瓶,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我也拿起啤酒瓶。两个啤酒瓶在冷气中相撞。借酒消愁,愁更愁。

“老子不活了!”

“你以为我很想?”他将啤酒瓶灌入肚中。

“生不逢时的人啊!欢呼吧!”他疯了似的呐喊道。

“在这静谧的夜中,你我皆无罪!”

我俩疯笑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

“Young。”

“鄙人名w。幸会幸会!”他一脸圆滑地谄媚道。

“幸会!”我的语气中已满是醉意。酩酊大醉的我和他互灌着,酒和泪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滴在幽深的夜色中。一旁的啤酒瓶不知不觉堆成了箱。

我倒下了。

次日清醒时,睁开朦胧的眼,发现白猫正乖巧地坐在一旁,像守门神一般注视着我。环顾四周,竟连这是我的陋舍也忘却了。至此,对于人活于世的简朴,我不禁悲从中来。摸摸白猫的小脑袋,想把它抱紧,它却调皮一闪,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记不清这是今年的几个日子了。可今早一醒,一股力量催使着我要到某个地方。我在星罗棋布的路上随着心的指引,最后停在了出版社前。

来这干嘛?

我走进去。不解间,我又瞧见那微笑的她了。

“你来了!”语中满是友好的笑意。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她把双手藏在身后,看起来拿着些什么。但她直立在那,微微忍住笑,故作玄虚地看着我。霎时把手中之物拿出,惊喜着说:“当当当当!你看这是什么!”

我对她这幼稚的惊喜免疫,却对她手中拿着的书饶有兴趣——那竟是我写的。

我大吃一惊地问:“出……出版了?!”

“还…还没呢,这是个样品,不过也快了。”

我激动的心又恢复原状,这才发现我还嵌在门框里,她连忙把我请进屋中。

“最近过得如何?”

我轻蔑地笑了,眼角泛起一丝皱纹。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我,怎么样都差不多。

“你总是愁眉苦脸的。”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起来有点心焦。

“嗯。”我看到她这副模样,不免小心翼翼起来,言谈举止也拘谨了不少。

“为什么?”她微微蹙眉,眼中的高光一闪一闪。

“这和你们那套‘弱肉强食’的规矩不是一样没有缘故的么?”

“你真幽默!”她突然闻见空气中的酒味,话锋一转:“你昨晚喝酒了?”

我低下头,并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将双手紧握,一前一后地摇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板出神。她莞尔一笑,反倒显得有点兴致勃勃:“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这么喜欢喝酒,是因为喝酒才算真汉子吗?”听到这天真的话语,我扑哧一声笑了。但笑不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对男人来说,酒占有不可或无的地位。没喝过酒的人,或多或少觉得酒很好喝。其实不然,酒是这世上最难喝的东西。“借酒消愁”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调侃之辞,却莫信以为真。喝酒,小口小口地喝,是煎熬。酒中只有苦,苦尽了,也不会有甜来。喝多了,只觉像白开水般索然无味,然而不知自己早已在苦中被麻醉了。我想,这世界上的人都猜不透别人的痛苦,只好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能给对方多少安慰。

“嘿,怎么了?”

“哦。没事,想点东西。”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才子!”她脸上又显出两片暧昧的红晕,像是喝醉的小姑娘胡里胡气地扯着醉语。

“人为爱情而生。”我被这脑海中忽然出现的声音惊了一跳,眼神落到她身上时,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难道?”“对,去吧!”w怂恿着我。

“那个…雪儿,我们要不出去走走?”我羞涩地问。

“当然可以!”她欣然答应了。

这是一次贸然的尝试,我和她走出了出版社。望望天河,稀稀落落地流着几片雪,街上行人也是零零星星。一到街上,我又心如刀绞般疼痛起来。

“雪儿,我很痛苦。”

“每个人都会有的。”

“但我再也忍耐不下了,我想趁早解脱。”

“不要这样!你看你多有才啊!你写的东西多有思想啊!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我们去体验,为什么要这样呢?阳光一点!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美好等着我们去追求!”

“全都丑陋不堪。”

“不是的,那是因为你太悲观了。”

“人心是不忍直视的。它们比野兽还恐怖。我恨透了它们,真不敢相信,世界上为何会有如此污秽的生物?”

“哎呀—我都说了,是你看问题的角度太悲观。你看,如果我们热爱这个世界多一点,或许世界就会因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而春暖花开。丧很简单,热爱生活才是真的酷!”

她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事实上,她连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真是假都无法甄别。人类只不过是在一个名为“宇宙”的幻境中自讨苦吃,苦苦挣扎。她太天真了,就像一张白纸,以至于我不敢对她表达我的想法。

“我这种废人,哪里来的追求?”

“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凭什么?”

“凭…”她着急地涨红了脸。

“放弃吧。我与人类格格不入,终究还是任时代宰割的渣滓罢了。”

“时代的渣滓写出这般文章,还有谁不是渣滓呢?”

我竟无言以对。这并非是我自以为是,而是她竟如此天真,这使我身上不免沉重了些。

“我的文章没你说得这么好。”

“当然有!”她撅起嘴,眼中还有固执的火花。

“再好又如何?还不就是个人写出来的么?不,连人都算不上。我是动物,动物写出的文章是会被人写出的文章吃掉的!”

“文章怎么会吃文章?”

“我也会被吃掉的。”

她无奈地插着腰,须臾,从手中搪塞给我一个公仔样的东西。我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小巧玲珑,面带笑魇的雪精灵,在手心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得了!你可真是个怪人!拿着!痛苦时就看着她,就会好些了呢。”

我还痴痴地望着那个小雪人,她已行出甚远。在远出我视线之际,不忘回眸一笑。我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才徐徐说出:

谢谢。

含糊的字音被湮没在风雪中,无人应答。我又去了桥底下。

夜深,只能听到马路上车辆疾驶而过的声音——由近,及远。天幕上单单挂着个月,没有星辰的探访,她应该很孤独罢。w正襟危坐,提着昏暗的灯,手肘撑在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写着东西。真想不懂,他为何要把店开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注意到了我,也只是默默不语地写着。

“人活在无意义的空间,所做的事情也是无意义的。”我抬头说,心被夜幕点燃了。

“人可以通过自身创造价值。从而有意义。”他手中的笔没有停下。

“价值的评定并非如此简单。每个人的道德体系不同,哪来的所谓‘价值’?”

“活得不耐烦就是你的价值?”

“总比没有强。”我撇撇嘴。

“上天不会收留你的。”

“我不信教。”

“但也不得否定神存在。未被证伪而信其伪,未被证实而信其实,怎么说后者定错,后者定对?‘无意义’这一说本身即无稽之谈。既然没有人能证实,何苦要以身相许?”

我愣住了,他接着说:“若你能定义这世界无价值,那如何说明其原本世界亦无价值?等你回去就一定能开脱?妄想!”

我欲言又止,心梗塞了一般,是被悲伤的棉花塞住的,吸干了我对生活的热情。这样看来,他并不是和我一条线上的人。在我看来,信仰,只不过是人类在接受神灵鞭笞之前无力的祈祷。然而等待他们的,永远不是天堂,而是地狱。我拿来几瓶酒,往嘴里灌,跟喝白开水似的,w也不再说话了。

我早应该想到,深刻,永远不能代表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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