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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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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糖

姑姑拖着残腿,立在雨中,大哭不已。

雨水从她的头上淋下来,头发黏在脸颊上,衣服也已被雨水浸透。她身体颤抖着,不知是由于内心剧烈的痛苦,还是因为寒冷。她的拐杖拄在泥浆中,泥水已经没过她的脚面。我不忍心再看这种情景,从屋里冲了出去,想把她搀扶进屋,但她努力地甩开我的手臂,愤怒地对我说道:“我再也不会进赵家的门了。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但是,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赵家呢?”

我以带有哭腔的声音哀求道:“姑姑,你原谅我们吧,都是我们不好,你打我也成。但是现在请你进屋吧。”

姑姑说:“你们赵家都还是人吗?我嫁到陈家岙,你们还祸害我。闹饥荒那年,是谁忍饥挨饿给你们送来五斤大米?那五斤大米可救了你们赵家老少几条人命。要不现在还有你们的门庭吗?”

我说:“姑姑您的大恩大德,我们都会记住。”

“可是,你们不能这么祸害我们陈家。”

我爹站在门内,浑身同样颤抖着,冲着门外的姑姑嚷道:“我们家的井水你也喝了,糖也是吃到的,怎么现在就说冤枉了你呢?”

我对我爹的话极为愤怒,雨水从我的头顶浇灌下来,我朝家门投去阴毒的目光,心中暗暗地咒骂我爹。

“我的娘啊,你死了以后,无论是在赵家做闺女,还是嫁到陈家,我可没亏待这个弟啊!可是,我得到赵家什么呢?”姑姑哇哇痛哭着,一屁股坐进泥水里。我将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努力地想将她搀扶起来,但是她的身体那样沉重。一个踉跄,我和姑姑一起摔倒在泥水中。“就因为喝了井中的糖水,就要受到这样的栽赃和牵连吗?”姑姑悲愤地说起旧事。

我心头翻滚着太多话语,却无法说出口来。我深深感到一种愧意。我们欠陈家太多。陈铁壶被绑在树上挣扎的形象一直折磨着我,他老年的自杀更令我感到不安。

(二)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和我哥埋伏在路边的树林里,连接乡镇与县城的道路在这儿有一个近乎直角的拐弯,我们紧张地观察伸向县城方向的路面。夜晚有点冷颤,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四周一片静寂,远处的村庄陷入梦境,我们在等待一架骡车的出现。

前些天,我们兄弟俩到姑姑家溜门,听姑姑无意间说起陈铁壶要去县城运糖的事情,陈铁壶是乡供销社的主任,我哥当时就上了心,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的问我:“你多久没吃糖了?”

我一听到“糖”就吧嗒着嘴,将上下嘴唇舔了一遍,我已经忘记糖是什么味儿了,只觉得那味儿无限的甘美,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我就望着我哥,我说:“你有糖吗?”

我哥说有。

我说你给我一颗吧。

我哥说,我让你有一年的糖吃,成把成把地吃,就像吃米糠一样,包你吃得不想再吃了。

我说别骗我了。

他说骗你是小狗,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我说只要有糖吃,我啥都敢。

我哥以凶悍的目光望着我,说:“好,这就考验你一次。”

饥人胆子大,这话是不假的。

陈铁壶是我姑父的堂兄,背有点驼,年轻时常背着货篓摇着拨浪鼓上山下乡地卖货,是个窜街游乡的货郎,公私合营时进了供销社当了主任。小时,我每次去乡里赶集,最喜欢隔着高高的柜台看供销社里面玲琅满目的物品,花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啥都有。陈铁壶总爱把着一把铁壶喝茶,坐在柜台里面,神气得不行。说真的,那时我就恨我爹不是陈铁壶。

那天早上,我哥为了确证陈铁壶去了县城,特地溜到我姑家去了一趟,打听到陈铁壶确实借了邻居家的骡子去了县城。

我哥掐算了时辰,陈铁壶回来准在夜里。我哥和我便埋伏在一个远离村落的隘口,那是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处。对于糖的渴念一直在我们的心中闪动着,那是那时我们关于幸福的最高想象。我们闻听着远处的狗吠声,内心一直砰砰的跳动。

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就在我感到极为烦躁之时,我哥用胳膊肘抵了我一下,我看见一辆骡车晃悠悠地驶了过来,一个弯曲的身影跟在骡车了后面,刚绕过弯儿,那个弯曲的身影停了下来,踅到路边的一棵树下撒尿。看那蹒跚的步履,我们就知道是陈铁壶。我哥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将一个黑布口袋套在他脑袋上,陈铁壶挣扎着,呼叫着救命,他的声音通过黑布口袋显得那样沉闷。我们手慌脚乱地将他绑在一个大树上。这里离最近的村落至少也有两三公里,又隔着密密扎扎的树林。

我们赶着运糖的骡车,偷偷进了村,我们不敢告诉我爹我娘。我们在饱吃了一顿糖后,将糖口袋扎好,然后将那袋糖藏进玉米秸垒砌的草垛里。

这时,我和我哥看到骡子还停留屋后的小道上,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骡车才好。我哥思量了一下说:“骡子是识路的,它应该能找到家”。然后,我哥连夜将骡车赶到了姑姑家那儿,也就是陈铁壶所在的村落。

陈铁壶在第二天清早被人解救出来,哭哭啼啼回了家,竟发现骡车拴在自家门前。关于陈铁壶运糖被抢劫的事情迅速在乡里传开了,乡供销社迅速有人向乡派出所报了案。

那时,我哥年方十六岁,长得人高马大,我十三岁,人要矮小许多。乡派出所很快将疑点锁定在我们村。当我爹十分凶狠地找我哥训话时,我哥矢口否认。但我爹从我闪惑的眼神中发现了疑点。我爹说:“这是坐牢的大罪,比偷盗要严重许多。如果被抓到把柄,你们都逃躲不了。无论是不是你们犯的,你们死都不能认。再说,那糖能当饭吃吗?”

我哥这时变得十分害怕,当听说公安要进村搜查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将那袋糖扔进我们家院中的那口井里。

从此,我们家的井水变得无比甘冽起来。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喝水就算充饥,这对我们全家并非虚言。

(三)

姑妈坐在雨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继续数落着:“你们以为陈铁壶不知道是你们家两个败家子抢了糖吗?是他主动向公安求情才饶了你们家?他被开除公职,是谁的过错?他落过你们赵家什么好?你们连个错都不去认,如果他死纠不放,你们家还能安生?你那个大儿子这时准还在牢中蹲着。你们祸害人,以为没人知晓?只管自顾自儿,你觉得别人怀疑归怀疑,拿不出把柄?对啊,你们家井水为什么比别人家的甜?就你们家水土好?好风水全被你们家占了?还说,我也喝那井水呢!难道我喝你家井水,就算从犯了?”

我用手抹去满脸的雨水,禁不住也哭泣起来,一边好言劝道:“姑姑,你别说了,全是我和我哥的错,是我们偷了糖。我爹并不知道糖是我们哥两偷的。再说,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何必老记着呢?”

姑姑满眼泪水地看着我,说:“孩子啊,整个赵家就你还有点良心。你以为你爹他不知道是你们哥俩偷了糖?他啊,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那么甜的井水为什么只知道自家吃?还把井口加盖上锁了。每次我来都让我喝糖水,有一次我还说‘你们家平时吞糠咽菜的,怎么老喝上糖水了?’你那个爹说‘老天给的糖呗’!我说‘不是陈铁壶给你糖吧?’,你看他一脸坏笑”。

我说:“是的,姑,我们对不起陈铁壶,但是你不知道,他死后,我曾偷偷到他坟上烧过纸,磕过头,求他饶恕我们兄弟俩。我想他不会再记恨了”。

“是啊,死人怎么还记恨呢?可是,他要不是因为糖,他儿子陈二炮会落到今天这田地?当初跟陈铁壶一起在供销社的,如今哪一家不是亭台楼榭?还住你们家这样的土坯泥屋?”

“我们对不住你们陈家,你赶快回你们陈家去吧!”这时,我又见我爹在门口冲外面吼着,声音穿越雨线,雨水让一切处在朦胧之中,这使得他的话显得极为狠毒。

我狂躁地在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立在门内的爹,以凶恶的语气说道:“你别再跟我胡说了!”

我爹翻着白眼,看着我,木楞在那里,惊异这个儿子怎么成了白眼狼,吃里爬外了。

我终于扶拉起满身泥水的姑姑,搀扶着她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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