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短篇小说

光芒渐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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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清晨,我醒来,发觉身穿一件带黑斑点的棉睡衣,孤单单一人躺在宽大的床上,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我脑海中首先出现一个问号:这是我的家吗?透过半开的窗帘望出去,外面滴滴啦啦地在下雨,秋天的景致。我能想象到外面的清冷。有那么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突然觉得自己还处在一个青春的年岁,我疑惑我是不是该上学了,但我又觉得我早已离开了学校,一时想不起我书包的模样,甚至想不起我该上几年级。突然,一个鲜明的形象在我的脑海活动起来,那是一个面孔清秀、身材纤长的女孩,我觉得她和我十分亲近,但是我无法想起她的名字。

光芒渐逝

我脑海中飘忽着凌乱的画面,画面无法构成整体,我无法顺遂时间往前追忆,以前的场景都在杂乱地跳闪。昨天我做什么了?我在这里多久了?我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带拱顶的白色天花板下,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异常强烈地闪动,那是一层层向上的台阶。随后,我想起那是某所学校的红砖围墙礼堂。在礼堂的侧门的窗口,我记得有一个石膏做的人体骷髅………在床的一端,衣橱的一扇门敞开着。恍惚间,我看到了挂在衣橱里的一件白大褂。哦!对了,我曾是一所医学院临床专业的学生。

我愣着,眼珠在眼眶里骨碌骨碌地乱转,太多的画面在我的脑海翻涌,但是我无法确定这一天将如何开始。显然,我经历了一场深沉的昏睡,此时,我已经全无睡意,但我浑身慵懒,甚至连抬一下手臂的力量都没有。我将目光挪向我露出被窝的趾头上,我施以动动它的命令,我看到它动起来。这使我多少感到心安。

我躺在床上有那么30分钟的光景,直到我听到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我惊异地坐起身。过了一会,一个中年男子推开房门,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冲我说道:“你该起床了。”

我也正想着下去走走看看,我在床上确实待厌了,一切对我都是新奇的。我穿上一双棉布拖鞋,走出卧室。外面是一个大厅,我看到在餐桌上放着水果、几根油条和冒着热气的豆浆。“你赶快吃早餐吧!待会要去上班?”那个男人说。

“上班?”我疑惑地打量着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我嘀咕道:“我上什么班?”

“……你不去医院吗?”男人说。

“医院?”我惊异地望着那个男人,男人也开始以疑惑的目光望着我。“你是谁?”我问道。

“我?”男人似笑非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好似我在跟他开玩笑。“别神经病了,”他说。我依然神色平静地望着他。他正在餐桌上摆弄着碗筷,像被按了静止键,呆立在那儿,然后,格外用力、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道:“我是你丈夫”。

“我丈夫?”我立在卫生间的门口,我已经看见白瓷的马桶了,我有了便意。“我结婚了?”我轻声自问道。

“你已经是一个十七岁孩子的妈妈了”,那个男人告诉我道。我走进卫生间,神色不安地坐在马桶上。那个男人踱到卫生间门前,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以温柔而关切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吗?”

便意确实存在,可是支配尿道的肌肉没有松弛。“我有点尿不下来,”我说道。

“——我不是问你尿尿的事情。”

“我也不知怎么了”,我忧郁地说道,“突然间很多事情想不起来”。

“你不会得阿尔茨海默病吧?”男人说。

“早老性痴呆”,这个词有些恐怖。男人一边忙活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学校今天会有很多事,教育局的领导……”

我脑海中放起了画面不连贯的电影,我醍醐灌顶,家中的这个男人是某所中学的校长。随后,我脑海中突然闯进一个叛逆女孩的形象,那是我的女儿小象。“小象呢?”我问。

我的男人瞪了我一眼:“你忘了星期几了吧?她不是寄宿吗?下周日才回家。”

哗啦啦,我的尿道突然张开了,尿液像盆泼一样喷射出来。我感到一阵轻松。

男人拿来一件黑外套帮我披上,“我送你去医院吧,”他说,“你是不是去做一个检查”。

“我不是一名医生吗?”我瞪着眼睛望着他。一束光照射进我的脑海,我觉得自己彻底地亮了起来,似乎一切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找到自己的名字就是一天的新开始。“我是胡珍”,我醒悟了,我是妇幼医院的一名医生。“送我去上班,”我对男人说,“今天还有挂号预约等待我看病的病人呢。”

“没有你会更好”出现在医院二楼过道的时候,我正在把一个怀孕的中学生送到B超医生那去做检查。胚胎已经形成12周了,女孩坚持要把胎儿打掉,我好言安慰她:“堕胎,这是一件大事,你要跟父母商量好”。她说:“我爸知道他会打死我的。我不能让我父母知道。”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谁来照顾你?”女孩神色黯然,鼻息抽动着,眼泪就悄然地流了下来。“谁让你怀孕的,你要让他对你负责,”我对这事有些恼恨。“你不能就这么伤害自己。”简短的沉默之后,我说。我想起近些年来新闻报道中发生在学校的有伤风化的事,心中在猜疑不会是他的老师和校长埋下的祸害吧。

“你的老师和校长……?”我哆哆嗦嗦,迟迟疑疑地说。

“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样的事情”,女孩说道。

我说:“手术以后你总需要有人陪护。再说,你独自承担,对你也不公平。你最好还是跟家长解释清楚,如果你自己感到不好亲自说,就跟你信任的朋友说,让她(他)去跟你家长谈谈吧。”女孩陷入思考,我便继续建议:“首先你要跟父母认错。哪有父母会不宽容自己的孩子?跟父母商量以后,到时你也才会安心接受手术。”我安抚着女孩,直到她心情完全宽松起来。这当儿,我看到“没有你会更好”坐在候诊大厅的长凳上,眼睛不断地朝我所在的诊室瞥。

女孩离开以后,“没有你会更好”就踱到妇科门诊室的门口叫呼道:“胡大夫,我是艾玲的…”

不用介绍,我已经知道他与艾玲的关系,这对野鸳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艾玲,始终以扎马尾巴的女中学生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可如今是我收治的病人。早上我躺在床上感到恍惚的时候,脑海中闪动的就是她的形象。我似乎一下子把她从我的遗忘中挽救了回来。前天,艾玲神秘地来找我,我给她做了一番检查,我发现了淋病毒。艾玲的丈夫叫夏剑。可是,“没有你会更好”并不是夏剑。

在我告知艾琳淋病的危害的时候,她已经跟我坦诚了跟这个男人的一切。“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对这个男人说,“你一旦告诉我你的名字,就预示我要为你承担某种责任。可是我的记忆已经不能负荷太多名姓了。”

他嘴巴嘟囔着,以一种失望的神情望着我。我说:“艾玲的事,你要自己多做检讨,还有你自己的老婆。这事,你们都不能轻视,要尽早做治疗。事情已经发生了,埋怨也没有用,淋病虽然顽固但也不是不可治愈。”

当检查结果出来以后,艾玲在医院的过道里就和同来的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吵开了,我知道艾玲怪罪是这个男人把病毒传给了她,而男人一脸无奈、欲辩无词。“没有你会更好”是艾玲那天叫嚷最多的一句话,而我并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姓,心中却不由自主用“没有你会更好”来称谓他。

“我能不能也在你这里做治疗?”“没有你会更好”以一种近似哀求的语气说道。

我说:“我仅是一名妇科医生,你还是去挂男科吧。”

“我和艾玲害同样的病为啥不能由同一名医生治疗呢?”“没有你更好”说道。

“医院是按照性别分科的,我必须遵照分科看病的原则。再说,我们医院有专门的男医生为你这样的病人看病。”我说。

“你不能按一个病人来治疗两个病人吗?”“没有你更好”说。

“这不是买一赠一”,我白了他一眼,我心底多少有点替艾玲惋惜,我真不知道艾玲怎么会和这个男人好上的。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老婆也跟我分居了,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还得去上班…我老婆也需要看病。”

“这不是什么疑难病症,只要确诊,治疗的手段都差不多”,我看着“没有你会更好”,心中隐约生起同情,我说,“病人有选择医院的权力。当然,如果挂号轮上我,我也不会推脱”。

看着这个男人,我心中蛮不是滋味的。我在心底说:“你是校长吗?你有什么权利使两个女人和你生同一种病?”然后,我以略显不屑的眼神看了看他,问道:“……你还有潜在的患者吗?”

他摇了摇头,装出一幅无辜而可怜的样子。我说:“你伤害了真正爱你的人。可是你打算怎么去报答她们呢?你如何跟你的老婆交待?又如何跟艾玲交待?艾玲又如何跟她的丈夫交待?”

“没有你会更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搓着手。“看,你现在面临着一大堆的‘如何交待’,”我既有些义愤又关切地说,“你应该向你老婆认个错,努力检讨自己过去的不检点的行为,这就是你们沟通的开始。你们的问题最后还得由你们自己解决。多关心彼此吧,要同病相怜,这才体现真正的博爱。”

透过黑洞,我看到了人性,可是人性又使我陷入遗忘之中。我使用窥视镜,看到人的生死。作为一名妇科医生,我的职业要求我从女人的阴道里取出点什么,或者塞进点什么的工作。可是,在我努力工作时,时常产生一种强烈的宗教般的罪恶感。很多时候,我们要把命运交给他人,人无法掌管自己的命运。对于那些未能出生的胎儿来说,他们的父母时常通过医生充当着刽子手。

“没有你会更好”离去以后,我还需要迎接其他带着种种问题而来的女性。我身处女性之中,如今,也正受到遗忘症的困扰。但每当进入医院那敞亮的大厅,我的记忆就会鲜明地光复,而回到家的时候,脑海中的光芒就会逐渐消逝,一个黑洞吞噬着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工作似乎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在本应恢复自我的生活面前我却产生了遗忘。

因为遗忘,也因为艾玲和那个女中学生,我觉得有很多事需要跟校长谈谈。

可是,校长回家很晚。近来,我的胃口变得衰弱,在吃了一袋膨化食品充当晚餐之后,我孤零零一人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我翻出了沉没在相册里已经生出霉斑的老照片。我摩挲着我高中时期的那张毕业照,就这么进入既遥远又亲近的时代。

照相机架设在前方,摄影师让我们说“茄子”,但我毫无笑意。我和少数的几个女生蹲在第一排,后面坐在凳子上的是老师们,他们的膝盖与我们的肩部平齐。我是最左边的那个,穿着肩部带斜白条的运动装,梳着傻乎乎的马尾辫,奇怪的是,跟我紧挨的艾玲竟然在拍照时还拉着我的手。

照片上,坐在中间长凳上的身着浅蓝色中山装的是我们的校长,如今我已经忘记他的姓氏。叫不出名字的还有我的几位同班同学,时间真是个恼人的东西,我的脑海被太多毕业后经历占据了,遗忘也不能不说是件有益的事。可是,我无法忘记站在校长身后的那个梳着大背头(所有头发都义无返顾的倒向后方)的男生,他的发型很容易使人回到香港古惑仔电影在大陆流行的时代,更让我无法忘记的是,这个男生夺取了我童贞的那个夜晚。

生活的场景总是重复着。就在去年的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坐在这同一张沙发相同的位置上(因为我总爱坐这个位置)。那天,医院的工作特别繁忙,我回家后有些疲惫,也是晚餐以后,我在这个位置翘着二郎腿,很惬意地看着电视肥皂剧。突然,我接到那个大背头同学的电话(在此,我依然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说要到我生活的城市来,希望能见我一面。那时,我们家的校长正坐在我的身边,用牙齿试图咬断我新买的裙子上露出的一根线头。

大背头的电话让我陷入不堪回首的回忆,回忆使我产生轻度的情绪错乱。要知道,我至今还对校长隐藏着那段旧情。紧张与羞愧,使我放弃了一个浮动在嘴边的抱怨:“你一个堂堂正正的校长,怎么会做出用牙齿撕咬女人裙子的举止?剪刀,不是赫然地摆在书桌上部的支架上吗?”

此刻,被照片带回过去,我有些恍惚。青春记忆一下子向我涌来。“青春是一场昏睡”,我的青春真是一团糟。可是,我还是有点迷恋那个一团糟的时代。无论是大姨妈初来、第一次初吻,还是那种糟糕的第一次,像树叶一样被风翻动,都成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影像。

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最终我决定去见见大背头,在他下榻的酒店我看到一个形神与23年前迥异的人,他努力扮演着成功商人的角色,但他的这种努力适得其反,他试图展示的形象成为我抗拒的病毒。所以,在我们简短交谈以后,我便走出酒店,而在他想拉住我手的时候,受到我无情地拒绝。

校长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我是被他试图搂抱我的胳膊弄醒的。醒来后,才发觉他满嘴喷出的酒气。我推开他,以惊疑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是的,在我睡着的当儿,遗忘再次光临了我,我的脑海一片昏黑,一切又那么陌生。我一次又一次粉碎他试图骑到我身上的努力,这也使我跟校长谈谈的想法付诸东流。我呼叫着“小象”,可是“小象”是谁,我又变得恍惚起来。我看到小象在奔跑着,把书包扔在我的脚下,或者紧握着西餐用的刀叉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可是,我还是那样关心她,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自己在她这样年纪时如何专心读书,如何勤快地帮助父母操持家务。可是,小象用手指紧紧地堵住自己的耳朵,让我枉费口舌。

而这一切都成为一股旋风,在我耳旁呼呼地刮着,不再形成新的记忆,只是把过去吹的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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