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
某医院306病房里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
老人脸上皱纹如枯枝般密布，仿佛鸟儿错把窝搭在他的脸上，那些冰冷僵硬的线条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肆意践踏，将他粗糙的皮肤四分五裂，像龟裂的旱田。快要褪尽毫发的眉骨下深锁着一双黯然的眼睛，像快要熬尽油的灯在幽暗中忽明忽暗的闪亮。宽大的头顶上毛发已寥寥无几，昔日繁茂的的青丝早已被岁月催成了枯枝败叶，惨淡凄凉地缩倦在两鬓之间。泛着蜡黄色的皮肤既枯燥又灰暗，象一片荒废的土地袒露在苍凉的旷野中。只有那鼻梁还依然高挺，那是显示他不甘心和不屈服于命运的唯一见证。他说话显然已经很艰难很吃力了，鼻翼的微微颤动证明他还一息尚存。只是已没有了再站起来的力气了。他只能躺在医院的床上望着窗外那漠然的天空，用两只干枯萎缩的耳朵努力地倾听着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响动。
老人的床边站着远从美国赶回来看他的女儿，还有她的孩子。一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小男孩。还有一位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也伫立在床边，那是老人十几年没见的的儿子，也是昨天刚从悉尼赶回来。老人一生就这么两个孩子，都曾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的老伴早在十多年前就患乳腺癌去世了。现在他们一家都在医院聚齐了，老人自知大限已至，将他们都叫了回来。现在他们就等着老人最后的遗言了。
都十几年了，你们总算是……回来看我了。老人半睁着眼。那混沌的目光在空中缓缓地游荡。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说话。
我知道，你们在外打拼也不容易，顾不上我，这我也理解。现在都把事情做大了，这我也……很高兴。我这十几年虽然独身一人，但……也挺快乐，没有拖累你们任何人，我也问心无愧。这还是要感谢……还是要感谢乐乐。老人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
女儿和儿子都安慰着老人说：是的，爸，你在信里和电话里都给我们说过乐乐，我们也在视频上看到了你和乐乐在一起时的照片，自我妈去世后，我们两个都在国外打工，我们那时还都很穷，连拿出一张机票钱都很紧张，多亏了聪明伶俐的乐乐在你身边，是他陪了你十几年，你们俩相依为命。他也真算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
老人说，乐乐也很可怜，从他一生下来抱进咱家，就没再见过自己的爹妈和兄弟姐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我，他长得那么弱小，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他很善良，不管你对他是好是坏，他都毫无怨言，一生忠实的做了我的伴侣。老人这时脸上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沉浸在某种遥远的回忆里，又说：乐乐很听话，很懂事，有时他像个忠实的奴仆，我洗脚，他给我拿鞋，人老了，有时记性不好，出门时门没关严，或是煮奶时锅溢了，他就叫喊两声提醒我，我偶然有了病，他守在床头边上就那么看着我，寸步不离，我晚上上厕所他跟着，黄昏到湖边散步他也陪着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都陪着我走过来了。
孤寂的日子里是他给了我所有的快乐，空荡荡的家里有了他脖子上铃声的响动和声音，就有了生气和活力……我们就像两个相依为命的老头，朝夕相处，现在我要走了，希望你们善待他。他现在也老了，走不动了，因为他的最长的寿命也就十五六年，或许我死了不久他……就会死去，但我唯一的遗愿就是……老人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一阵轻微的咳嗽使他浑身震颤，女儿赶紧为老人抚胸垫枕，一阵忙活后，老人又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站在旁边的儿子脸上充满了悲痛，轻声说，爸，您有什么遗愿就尽管说，我们一定要让你老人家如愿以偿。
老人看来确实气数将尽，鼻翼间的气息恍若游丝，眼睛已经暗淡无光了。
可这时老人眼睛忽然努力地睁开了，目光一亮，说：我就是希望……你们在乐乐死后，也将他火化，把他的骨灰和我的装在一个盒子里，埋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这后半生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现在我先走了。但我们在天堂里还要见面。相依为命。你们……能做到吗？
老人说完，眼睛就已经闭上了。但他的耳朵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那意思像是在说：我还在听着呢。
儿子和女儿这时微微一愣，面面相觑，面对父亲的这个特殊的遗愿，他俩都不知是应该同意，还是不同意。
老人此时鼻子里却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像是在继续地追问他们：能做到吗？
女儿和儿子脸上一阵发热。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女儿无比虔诚地说，爸，这恐怕是您交代给我们最后一件事了，也是您走之前唯一的遗愿，我们一定做到。我们十几年都不在你的身边，真的让你老人家受苦了，我们很惭愧，做儿女的没有尽到孝道。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您的这个要求呢？说罢，儿子和女儿相视了一眼，显得很是呐呐不安。两个人在对方的脸上都找到了愧疚两个字。
这时老人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了。片刻之后他的嘴唇微微一抖，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忽然在颤抖地摸索着，像是要努力地举起来比划什么。看样子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面对老人的这一举动，女儿和儿子都很困惑。他们都不知道此时老人还想对他们说些什么。这时聪明伶俐的外孙说：妈，舅舅，我知道姥爷还想说什么。他不是昨天叮嘱我们说，今天再来时让我们把乐乐也带来吗？于是儿子恍然大悟，连忙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外甥说：对了。那你还不快去，把乐乐带来让姥爷再看上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弯下腰来贴近老人说：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知道你和他的感情，所以已经让你外孙回家把乐乐这就给你带来，让您再看他一眼。我们猜这一定是你想说的话，没猜错吧？
老人这时嘴角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手臂不再抖动了。
由于老人的家里医院不远，就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区里。所以小男孩出去了不到十几分钟，就满头大汗地推开病房的门，抱进来一条脖子上挂着一串彩色的小铃铛的纯褐色的泰迪狗。那狗显然已经老了，目光茫然而倦怠，已经没有了活蹦乱跳的习性，驯顺地依偎在小男孩的怀里。然而当他目光落在了老人的脸上时，一下子就盯住不动了，像是看见了老熟人一般，在小男孩的怀里立刻一阵不安的燥动，而且发出一阵低沉的滋滋尖细的叫声。
这时老人竟然奇迹般地再次睁开了眼。小男孩赶紧把乐乐抱在了老人的眼前。老人和乐乐的目光相碰，足足凝视了差不多几秒钟。乐乐忽然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滋滋的叫得更起劲了，伸出了舌头，想去舔舐老人的脸颊。
这时老人欣慰地笑了。满脸的褶皱都在抖动，颤颤巍巍地抬起那只干瘦I如柴的手想抚摸一下他，可就在这时，他的这只手却突然像折断的树杈缓缓地的垂落下来，最终僵硬地搭在了床边上。
儿子和女儿都看见，老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小男孩此时也惊讶地发现：他怀里的乐乐忽然也停止了叫声。悲哀地扭过头，眼里缀满了泪花。
2014，五月。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