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6)
护士执针,针管却没有扎进我的屁股。护士把着我的手腕,用一条皮筋拴在上面,勒紧我的手腕,使得血管突出来了。
我看着护士,护士姨拍打我的手背,然后,推动针管,几滴水珠溅出来,她将针头推进我的血管。
我看着针头慢慢溜进我的皮肤,有一点点疼,仿佛蚊子叨了我一口,我明白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挂点滴”吧?
护士姨调整药管,然后,她放下我的手,举着托盘,走了出去。
药液缓慢地滴落,安静的病室,依然一片雪白。
我逡巡室内,一个单薄的少女身影,静悄悄零落在窗台前。
那女孩一头乌发,并未束起,直溜溜地披垂在后腰。宽大的病号服,裹着她的身躯,夜风飘摇,似乎要裹挟她远去。
我知道,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与大姐二姐不一样啊。我姐姐她们,胖壮结实,红润的肌肤,健康快乐。她们走起来,像刮一阵急躁的风。可这个女孩,她俏生生的,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我观察着她,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清凌凌的玻璃窗外,一轮雪白的月亮高高悬挂。
他如此美丽,如此安静,亘古不变,洒无数水银样清辉。他淡淡地看着老妹子,将慈悲的光填满了所有的空间。
老妹子喜欢月亮。满月的时候,我坚持到屋外去玩。
天地浩洁,却一切朦胧。树影婆娑,皆成银枝。妈妈牵我的手,慢慢走在胡同里。
我仰头看看母亲,她总低头看着我笑。
“老闺女。”她说,蹲下来,让我爬到她的背上,“天晚了,不要在外面玩了。”
“可我喜欢这大月亮地儿呀!”我搂着她的脖子,“妈妈!屋里的小电灯,也没有她这么亮呢!”
我呼着气,继续仰着头,搜寻五星哥哥们。
火星在这边,他变幻颜色,在天边游走,金星在那边,执着白晕,一成不变。
“牛郎星!”我欢叫着,“还有织女星呀!还有两个小孩子星星。”
如今,这医院窗外,星辰依旧,故人依依。他们悬挂在我的头顶,一如既往。
少女长时间站着,身躯挺拔。月亮的明线丝丝缕缕地编织,将她彻头彻尾地笼罩。终于,她回过头来,背对着月光。我只看到她张嘴笑了,整齐的牙齿凝点点银光。
她向我走来,背负光网。我眨眨眼睛,以为看到了童话里的精灵,我又摇摇脑袋,想伸手触摸她,觉得她背后有一对白色的翅膀。
“姐姐。”我说,“你会飞吗?”
“飞?”
“是呀。”我热忱地说,“你有这样的翅膀,你肯定会飞吧?”
我想起三哥捉的大蜻蜓。
夏雨后,胡同街道飞无数蜻蜓。红的,蓝的,青的,绿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飞舞。三哥挥舞大笤帚,噗噗地扑着。笤帚落一次地,我就跑过去,扒开笤帚,认真寻找,总会得到一只几只蜻蜓。完整的蜻蜓,用细线拴好,再放飞蜻蜓,这蜻蜓牵着线,线又牵着老妹子。
老妹子追着蜻蜓跑,三哥也追着蜻蜓跑。三哥跑得那么快,裸着一对大脚丫,在古道上奔跑。
我忽然想,这小姐姐是不是一只蜻蜓啊?
蜻蜓姐姐走了过来,她身后拖一道黑影,窗外,飞过一只夜禽,巨大的碎影晃动着,摇破了满天清晖。
“是呀。”这少女说,“我的确要飞走了。”
她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她眼里缓慢地流下几滴眼泪,又急急用手擦去。
“你是个可爱的胖丫头。”她捏捏我的脸蛋子,“你不过在这里待几天,病好了,就会回家去了。”
“你不回家吗?”
“回家。”她回答,“是呀,回永远的家。”
“那里绝对没有病痛的。”她站起来,替我掖掖被子,“好好睡一觉吧。”
她离开我,又走到窗户边,探头看看远方。
“那是你妈妈吗?”她说,“还有你爸爸?他们守着一辆大自行车。”
我想过去看看,但药管将我固定在病床上。
“也许不是你的爸爸妈妈。”她温和地说,“那条小道上,总有患儿的父母守着。”
她离开窗户,淡淡地说,“好多父母,他们都可以接走孩子。”
“你呢?”
“我?”少女笑了起来,“我父母多么想可以接走我呀!”
她低垂着头,美丽的侧影落到雪白的墙壁上。
困倦的感觉慢慢袭来,慈悲的睡神温柔地带走了我。
睡眠来临之前,我尽可能看那空旷的玻璃窗,期盼父母等候在清亮的月亮地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