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童养媳

奶奶生于1930年，死于2015年，在这人世间活了85岁。

奶奶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到了我家，那时的她还不会走路，还是个需要抱在怀里的婴儿。我从来都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被送到我家，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没去过问。只是现在可以隐约猜得出来，在他们那个年代，家里穷，小孩又多，养不起便只能送人了，至于为什么会送到我家，那我就不知道了。

奶奶的一生过得很苦，她大概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任劳任怨的忙活着。那年月能养活一个孩子不容易，更何况还不是亲生的，那时候的家里除了爷爷奶奶，还另有爷爷的三个姐妹，加上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一共七口人一起合住在由黄土砌成土屋里。而作为一家之主的曾祖父却过早的就去世了，曾祖母一个人艰难的拉扯着这一大家子的人，自然而然的，全家除了我爷爷，其他人全部都没有去上过学，于是奶奶每天都跟着曾祖母一起出门割草放养别人家的小羊羔。

奶奶长大了以后，便在曾祖母的授意下嫁给了我的爷爷，可我爷爷是个读书人，有属于自己的想法，不喜欢目不识丁的奶奶，然而他还是在曾祖母的威逼利诱下和奶奶洞了房。很快我的大姑就出生了，而这段没有领证的夫妻生活便开始变得名正言顺了起来。爷爷和奶奶共生育了四个孩子，而我爸爸是最小的那一个，所以奶奶最疼他，而他也是最叛逆的那一个，也是最让奶奶伤心的那一个，可是奶奶还是爱屋及乌的疼着我。

爸爸的经历跟我爷爷很像，但他采用了跟我爷爷不一样的方式的来对抗着，在我爷爷每天哀声叹气的固守着这个家时，他选择了逃离，爸爸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家，二十多年的杳无音讯，连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回来。

爸爸离开了以后，奶奶觉得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和哥哥两个孩子实在太过辛苦，便跟她一起抚养着我们。妈妈因为年轻，为了多挣点钱，便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去打工，我和哥哥便由奶奶带着，我自然而然就跟着奶奶一起睡觉。当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奶奶便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也会唱歌，唱的都是民谣，我尤其喜欢她唱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时的我并不太懂梁祝里面的悲剧故事，只是隐约中觉得奶奶的情绪似乎不大对，那低沉的唱腔里微微带着呜咽的声音。于是我更加睡不着了，咯咯的笑着说道：“奶奶哭了，奶奶你哭了，你是大人，怎么会哭呢?”奶奶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胸脯让我睡觉，很快我便睡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哭，我一直都觉得奶奶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因为她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妈妈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终于不再出远门去打工了，只是在附近的菜场里帮人家干着农活，每天起早贪黑的，只得了十二元钱的工资。但我因为有妈妈在家的缘故，便显得更加高兴了，但我依然还是跟奶奶一块睡觉，因为奶奶的卧室已经搬到大伯家的石砖房了，很大的一间，比我家住的土坯房好多了，而哥哥依然跟着妈妈住在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会下小雨的破旧的老房子里，哥哥比我年长四岁，也比我懂事多了，他很疼我这个妹妹，可我大概因为从小缺失的父爱，一直对他不算是很友好，甚至是有点怕他。

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终于把破旧的土坯房拆掉了，盖起了红砖房，两层楼，在工人师傅要往上盖第三层时，却被我家后面的房主推倒了，说是会挡住他们家的光。可是后来我听说那户人家早就在外面买了房，也一直常住在外地，家里的老房子是不会翻新重盖的，之所以回来特地把我家的砖头推倒，不过是欺负我们家孤儿寡母罢了。妈妈为此哭了很长的时间，也跑到村里的领导那里去哭诉着。村里面有一个干部和那户人家是亲戚，他也看不惯他们家的做法，于是好说歹说劝他们做人要善良，不能这般行事。可是那家人却拿出一张老旧的黄纸出来，说上面可是有我爷爷亲笔写下的保证书，保证不会把房子盖高挡住他们家的光线。奶奶看着那确实是属于爷爷的毛笔字，不由得痛心疾首了起来，嘴里喃喃的说着道：“造孽啊，人都不在了，却还在祸害着子孙。”我家最终还是盖了三层半的小楼房，可那是2018年以后的事了，奶奶已经看不到了。

我家盖了新房以后，没有装修，只是在外面涂了一层青灰色的水泥土，可是家里却从此宽敞多了，奶奶也从大伯家的石砖房搬到了我家的钢筋水泥房里，那房间也比原来在大伯家的卧室要大，奶奶每天乐呵呵的，住的很开心。

可惜好景不长，奶奶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正要享清福的时候，却只能卧病在床了。奶奶在过完八十大寿后没多久，身体就直线下滑，一年不如一年。她那一生唯一的牵挂恐怕就是还像游子一样在外面生活着的爸爸了，不过好在已经跟他取得了联系的大伯最终还是说服了爸爸在奶奶做寿时回来了，此时的爸爸已经在外面另娶妻生子了，但他那次是独自一个人回来的。爸爸回来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让我叫他爸爸，但我没有，我始终觉得他只是个活在我对于父亲这两个字眼的阴影里。

爸爸回来后，奶奶显得很高兴，虽然他在家的时间不是很长，奶奶过完八十大寿后不到一个月，爸爸就又一次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像囚笼一样的家。爸爸对我大概是有愧疚的吧，他也很想补偿我，当我因为没钱上大学时，妈妈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我没打，只是给他写了一条长长的的短信告诉他我想读书上大学，也是在那条短信里，我第一次叫他爸爸。他果真便汇了一笔学费给我，甚至连带着我大学第一学期的生活费都包含在里面了。从那以后，我就断断续续的有跟爸爸在联系。

我读大学以后，奶奶因为腿脚不方便，连走路都很费劲，便只能整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从早到晚的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放在衣柜上的闹钟，看着时间滴滴答答的走动着。奶奶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很怕麻烦到别人，所以很少要求说她想出来活动一下，或者是出来晒个太阳。反而总是在我们偶尔的说动下，顺着我们的意思，然后慢慢的在我们的搀扶下挪动着走出房间。然而在我们大家都因为各自的事情而各奔东西时，很少有人去关心着奶奶，我也因为忙于学业上的事情，而甚少回家。

2013年10月，伯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只用了几天的时间便因为脑溢血去世了。大家都赶回来给伯母奔丧，就连爸爸也回来了。在这种年不年节不节的日子里，奶奶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惊讶于大家都回来干嘛了?家里的长辈和爸爸他们商量过后，因为奶奶自己也在生着病，怕她会想不开，便决定隐瞒着奶奶。于是大家都编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哄骗着她，我自然是说学校里放假了，所以我就跑回来看她了。奶奶难得的看到自己的儿孙一起回来，甚至连远房的亲戚都来了，她看起来显得很高兴，却也在过了几日后，分明因为没有看到伯母的身影而询问了起来，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伯父一个人微微笑着说道：“那老婆子我让她在帮我看店呢，我这不是要回来进货的吗?总得有一个人在看着店吧，等我回去了，我就把她换回来，这样您就能瞧着她了。”奶奶一言不发的听着大伯说的话，而后又点了点头，终于没有再问起伯母的事情。我想奶奶最终还是知道了吧，因为她到生命的最后尽头也再也没有提起过伯母的名字。

2015年下半年，奶奶的身体越发的差了，甚至开始昏迷不醒了。大家都很担心，便陆陆续续的从外地回来了，那时我因为还没毕业，便只能周末回来看望她。那时的奶奶已经从自己的房间里搬了出来，睡在大厅的床上，因为我们这边有个习俗，就是要去世的人是不能睡在里屋的，要在大厅里了却自己的一生，而且一旦搬到大厅里去睡，便再也不能搬回自己的房间了，直到去世。

我从学校回来时，一走进家里，便看到奶奶脸色蜡黄的躺在大厅的床上，眼睛紧闭着，任谁叫她也不理。我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要回到学校去上课了，临行前，大伯让我跟奶奶说个话，我点了点头，于是大伯拉着我来到奶奶的病榻前，大伯微低着头倾身过去，把嘴巴靠近奶奶的耳朵，大声的说着道：“您看这是谁呀?黑妹，她昨儿个回来叫您，您没应，现在她要回学校了，过来跟您说一声。”这时奶奶大概是听到了大伯说的话，只见她眼睫毛动了动，可是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来，可这是奶奶自昏迷以后第一次有了反应，大伯不由得激动了起来，碰了碰我的手臂，让我赶快跟奶奶说话。这时爸爸和姑母他们也闻声围了过来，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起来，哽咽着说道：“奶奶，我要去读书了，我会好好读的，我下周再回来看您。”

奶奶最终没有熬过2015年的冬天，便与世长辞了。我从学校请假回来奔丧，从家里跟着爸爸他们运着装奶奶的棺材到殡仪馆去火化着，而后又把奶奶的骨灰安葬在山上家族的墓地里。这期间，我的眼睛像干涸了一样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即使是听着妈妈和姑母他们在撕心裂肺的哀嚎着，我也仿佛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无动于衷，只是木着一张脸。葬礼结束后，我从家里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学校，然而在不知过了几日后，我却突然开始想念奶奶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奶奶去世了以后，于我而言，她那一辈的四个长辈都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