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境界与真道

本文已影响 6.32K人  短文学用户7697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人间词话》的一位译注者周公度这样来描述王国维,这是不为过的。读完此书,给人的感觉不是寡淡,更不是明艳,而是一种澄澈。用一句话来形容:有一种绚烂叫《人间词话》,有一种纯粹叫王国维。王国维心灵之澄澈、思想之深刻、审美意趣之高尚,在中国古代文艺学研究中能与他并肩者寥寥无几。

境界与真道

说到王国维,就不得不谈到他对古今成大事、大学问者三境界的理解。而如果单从表面分析,又或是将三境界拆开来看都会错失其中的真道。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凋”、“独”、“尽”三字显现出人生无限的悲凉与迷惘。人的一生十之八九不顺,凭栏望远,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与“满目山河空念远”有异曲同工之妙。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这里王国维巧妙地化柳词的香艳为人生的奋发。柳永笔下的风花雪月,对歌妓的思念之情统统被抛却得一干二净。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苦苦追求理想、事业的学者,他不甘溺于平庸,在追求信念的道路上挣扎着。因为他知道,“天涯路”就在自己的脚下,心之所善,虽九死犹未悔。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在《青玉案•元夕》这首词中,上阕将上元节夜晚的景物描写到极致,满城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一派辉煌之景尽收眼底。但好景只是助兴,营造出一种奢华、热闹的氛围,才会突出最后回望的一眼。“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由写景到写人则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对比,千千万万的游女中,不乏香艳之人,她们衣着精致,盈盈笑语,可即使那般场景却都无法让词人的目光停止流转,此处倒有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无奈和怅惘。直到那不经意的一次回望,原来心中所想的人竟在冷清的地方。但只因此人的出现,周围原本那灯火通明变得黯淡,原本那热闹喧嚣变得沉寂。过眼之景越是繁华,就越显得她的清高、不落俗套。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出现,一切将会空洞、毫无生气。我终于知道王国维为何用这句词作为“第三境界”,因为词的本身所具有的美学价值已经超出了其文学性,一个人能在大千世界的纷繁中沉静下来,远离喧嚣,拭去浮躁,寻求自己心中的一方净土,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王国维的这三层境界是他在岁月的翻滚中悟出的,他将这三句词从整体中提取出来再整合,自然就脱离了词原本所要表达的意思。连他自己也说如此解释诸词,恐晏欧等人不允。但巧就巧在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人生,却从另一个角度升华了词的寓意。迷茫、奋斗、超然,这是成大事者必经的过程。当我们累了倦了时,不妨想想“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永远怀抱希望,为之努力奋斗,穿过丛丛荆棘,最后便会是海阔天空。

而所谓“真道”还体现在了王国维对“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理解上。“有我之境,以我观物,万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初读此处,一直难以理解,翻阅了《人间词话》的多个版本,总算是有所领悟。有我之境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苍凉,是“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悱恻,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清高。无我之境是是“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空灵,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静谧,是“叶上斜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灵动。“有我之境”寓情于景,一字一句皆是作者情感的流露。 “无我之境”则是天地共生,物我合一,内心与自然达到了一种契合,完全融于自然之景的超凡状态。此种境界作者退居幕后,将自己的情感隐晦地藏起来,如羚羊挂角,不着边际。更要注意的是“无我之境”并不是单纯的素描式写景。诗歌是一种抒情方式,无论是“有我之境”或是“无我之境”都是作者感情的依托,即使是在“无我之境”中,也并非世界有什么,作品就反映什么,作品反映世界都要经过作者主观意识的判断和选择。“无我之境”在古典诗词中更为稀少,“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显而易见,王国维更欣赏于后者。他对诗词中两种境界的理解上升到了文艺美学的高度,让人不得不感叹一代国学大师的智慧。

在文学创作中,一直有着“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说法,而在唐后主李煜身上尤为突出。王国维也这样评点过李煜: “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煜是纯粹的,王国维也是。或许是因为两人性格相似、境遇相似,王国维才会对他更加欣赏。“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温庭筠的词着色艳,词藻华丽,精于雕琢,“画屏金鹧鸪”即代表;韦庄的词言语清丽,描写生动入骨,如“弦上黄莺语”清新可爱,可要说到词意的出神入化,只有李煜的词才能担当得起。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成为千古绝唱。时隔百年,李煜的亡国之痛依然能跃然纸上,让人感同身受。他的确是一位失败的皇帝,但正是如此才成就了诗词史上的一番辉煌。

此外,王国维还认为作诗词不应使用代字,不能滥用典故,也不能为歌功颂德、批判讽刺而作,这样才能悟出真道。 “真道”即自然,这里的“自然”并非指山川草木的“自然”,而是一种出于肺腑,有感而发的性情。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就是感情的自然流露,用最直白的语言抒发最真挚的情感。词人不同时期的年龄包含了不同的情感,年少不识愁滋味,壮年颠沛流离漂泊无依,老年则是对时光匆匆而过的无奈。而后所谈到的诗词中的“隔与不隔”,其实是同样的道理。他认为陶渊明谢灵运的诗是不隔,颜延之的诗是隔;苏轼的词是不隔,黄庭坚的词是隔。“隔与不隔”,简单来看就是指的诗词能否显著地表情达意。如雾里看花,不能真真切切地让人体味到感情则是一种“隔”,语言自然真切,无精雕细琢便是“不隔”。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会意传神,春日池塘边青草渐生长,园中杨柳招来一群鸟儿栖息, “生” 、“变”二字让大自然被赋予了生命,春天的生气在平淡的语言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了。而黄庭坚的词往往就有一种晦涩。“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化用典故,称赞友人黄几复的清廉作风和治国才能,意义深远富有哲理,但如果不仔细研究恐怕读不出诗句所蕴含的意思,这就是“隔”。

都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人间词话》却像夜空中的星河,止不住绚烂,又意味着永恒。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