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渡槽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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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槽依旧在

象山是我们这座小城西边的天际线,龙泉渡槽就横断在象山的腰间。

这座钢筋混凝土的渡槽,浑如一条二千多米长的灰色巨蟒。这么多年来,一直就是城里居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道风景线。

既然存在,就难免各种说道。况且渡槽,还是如此惹眼、巨大而长远的存在——蛮好一架野趣盎然的象山,蛮好一派泉声树影的文明湖,蛮好一所古色古香的龙泉中学,硬要把这灰头巴老的庞然大物弄进来,煞风景、太煞风景了!

渡槽倒是若无其事,全然不理会、不在乎各种褒贬毁誉。理直气壮也好,厚颜无耻也罢,它就这样岿然不动的横在那里。而且还要横向久远,年复一年的驮水北去,去润泽广袤的田野、星罗棋布的村庄。

渡槽下边,毗邻着龙泉中学。我在这里初中毕业,不过从没有称之为母校。

我上中学,适逢学校停课两年后恢复招生。前后三届小学生,同时入学变作了同窗,遂有了非凡的热闹、空前且绝后的盛况。校门口,招牌换成了“红卫中学”。校园里,“文攻武卫”方才落幕,又进入到“复课闹革命”的新阶段。

这一年我十二岁。还记得,英语课格外精彩,同学们对照教材,跟随老师,用英语铿锵喊出:“万岁”,“打倒”,“缴枪不杀”……各项教学,都紧密切合着革命实践。不少好学生,也在认真学习、积极要求进步。但不长进如我辈者,也不在少数。这许多同学的大好年华,都抛洒在了满世界的躲着玩、偷着乐。

学校大门外,有几池山泉,汇流而成水光潋滟的文明湖。那几年,湖名虽然变成了“要武”,但大家亲水戏水,基本也还算文明的。飘雪的时节,湖面上热气升腾,穿胶鞋浸入水中,融融暖意很快就能从脚下流遍全身。

渡槽底下,有不少架空的去处,隐秘又宽敞,正好躲进去逃课、吹牛、学抽烟……当然,要论最惊险刺激的节目,无疑还是“冲渡槽”。

夏天去渡槽游泳,是小城由来已久、人气极高的一个娱乐项目。不知什么时间、何方高人,创造出来“冲渡槽”这个说法。用一个“冲”字替代游泳,确实很绝:简洁、准确还生动。

四干渠水来自著名的漳河水库。这流水碧绿清澈,平滑无波,却又让人感觉到一种沉潜的速度和力量。渠水流经渡槽的时侯,由于水面大幅度收窄,陡然就憋屈成了滚滚的激流。

在渡槽的入口处,流水炸成了轰隆隆白花花的一片。这道惊险的渡槽第一关,人冲过去要随着水浪翻卷,经受一遭剧烈的大伏大起。这里容易呛水,逼着人要小心的屏住呼吸闭上眼。

渡槽里面,轰轰哗哗的水声,嬉闹喊叫的人声,在回音的槽壁之间混响放大、震耳欲聋。满槽里一派惊涛乱滚、浪疾如飞。

漂浮在这激流中,一个人竟如一茎稻草一芥浮萍,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不能稍作停顿,甚至不能稍有减速。只有抠住两段槽身之间的连接缝,还必须眼疾手快地一下子死死抠紧,才能稍与激流抗争。这时,身子被水冲得几乎完全浮出水面,被拉直拉长拉细如崩紧的橡皮。八个受力的手指,很快就酸软难耐了,身体就又被卷入湍急的狂流……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亲历过如此湍急,如此裹挟人、戏弄人的流水。除非是:感受生活的激流、回首逝去的光阴。

冲渡槽的游戏,是在入口前下水,到出口后上岸。接下来,还要从渡槽顶上的槽沿走回去,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回合。

这条返回的“天路”,也是相当的凶险。

渡槽顶面,两边是槽沿,中间有一道道横梁。看上去就像一架放倒的长梯,长得看不到尽头。渡槽架在半山腰,靠下坡的一侧,足有让人一摔毙命的高度。而且有一段,还是飞悬在两山之间,底下有公路穿过,高的令人目眩心惊。槽沿的宽度,大概因受力不同而有宽有窄。但就是宽处,也只容单人通过,完全彻底就是一条险径。

好多成年人、包括军人,虽然不惧冲渡槽,但返程走到高危处,却也吓得顾不上体面,只能狼狈的四肢伏地、缓缓爬行。当然,爬行者并不多见,估计多数人还是认同:遇到事就算有些害怕,也该咬咬牙,不能轻易就露怯丢脸。

一拨拨混不吝的半大孩子,在这“天路”上,却是潇洒的昂首挺胸,夸张的一路小跑,放肆炫耀着他们的胆大包天。这帮浑小子,跑着跳着还不消停,不时就有人突然发一声喊,得意洋洋的转身跳进激流之中……

一个人的谨慎与怕惧,显然密切关联着成熟与理性,无知者才更无畏。我们当年,其实也够浑够疯的,与那些混不吝,大概也没什么根本不同。我们冲渡槽,每每也要连续折腾六、七个回合,不然就不尽兴不过瘾。

渡槽的游泳热,后来还是冷却下来了。这是因为学校再三制止,加上传说渡槽里有些铁桩钢筋之类,并且确实也淹死过人。当然,还是有很多人去四干渠游泳,不过每到挨近渡槽,一定赶忙爬上岸去。

那一天,我们六、七个同伴在四干渠游泳,快到渡槽入口就上了岸,散坐在堤坡上瞎聊。话题渐渐聚到冲渡槽,由回忆而感叹:“现在哪个还敢冲?”

我基本属于看戏不怕台高的应了一句:“有人敢冲我就敢。”不料一位身量胆量都出格、外号“C狗子”的家伙,两眼发光的盯住了我:“真的?!”那年头,我应当还没有学会逃避别人较劲、挑衅的眼光。虽然有点后悔这样不经意就骑上了虎背,但已经下不来了,只好尽量含混的点了下头。

想不到,这条“狗子”完全就是疯的。他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就扑通跳下水去。我顿时血涌脑门,脑子里热烘烘的一片空白,近乎无意识的紧接着跳了下去。我们俩迅即被卷入了激流,很快就甩远了同伴们惊讶、告诫的呼喊声。

渡槽里依然水急浪滚,却没有了以往叫嚷嬉笑的热闹。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前我后,默默的游着。我游得紧张小心,身子使劲往上浮,真有点担心被钢筋铁桩之类的挂到。突然,“狗子”有些发颤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轰隆隆的涛声:“淹死人的就是这里!”我仿佛陡然看见了死神,看见了芦席底下伸出的一双苍白的脚……一种莫名的恐惧,寒冷一般浸透了全身。

这时候,欲退也无路了。渡槽中途无处上岸,必须游到两公里外的出口。只有一条出路,就只能咬牙朝前奔。记不清后来怎么上的岸,只记得上岸后浑身酸软、牙帮酸痛……

这一年,我还不到十五岁。虽说艰难、危险与恐惧,咬咬牙总能挺过去,但也“就怕万一”呀!很庆幸自己这次没丢脸、也没受伤,还多了一番历险的体验。

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这最后一次冲渡槽,我仍然记忆犹新。那入水时的扑通一跳,不管是要面子、守承诺,还是懵懂莽撞、冲动逞强,都已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在少年时代,毕竟有过那么难忘、那么血脉喷张的勇敢一跳!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生活时时塑造、改造着我们的外貌与内心。我们身上究竟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而今,在所谓的丰富阅历、积累知识、成熟稳重之后,面对生活的激流,事业的挑战,我们是不是还有勇气,还敢于那样不管不顾的奋力一跳?

时光如电,往事如烟。小城的旧貌,亦在不断的变幻新颜。当年的“红卫”、“要武”之类,那许多红极一时的时代标识,只消几番风吹雨打过,便消逝无踪了。然而,也总有一些东西,能够经受岁月的冲刷而留存下来。

这渡槽,就是至今依然故我,依然巨蟒般的横贯在象山山腰,年年驮水北去……是的,渡槽依旧还在,流水仍然不改!

前些时,中秋月圆,我和两位朋友夜登象山。走到渡槽入口上方的平台,站站叹叹,心底涌来好多回忆、好多感慨。

皓月的光里,渡槽如长梯一样的顶面,恰似一条清辉与阴影交织的长路,从眼前延伸、远去到无边的朦胧神秘里,引人联想起自己脚下的生活之路。

渡槽的进水闸关闭着。应当是封闭的不够严实吧,槽底仍有潺潺的流水。这如泣如诉的水声,是不是在呼唤什么?是不是希望有人提起这沉重的闸门,让这渡槽里马上涨满力量,涨满豪情,从此充满无羁无绊、不止不息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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