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不懂夜的黑免费
我为明生，却喜爱黑夜。个中原因较为复杂，容一一道来。
小时父在外在工作，平时我与母亲为伴，吃晚罢饭，写完作业后便无事可做。不待母亲同意，就跑到紧挨着门口大街上的一个丁字路口与伙伴玩。丁字路口是城内一处比较繁华地段，政府装有一盏并不明亮的路灯，每晚一亮，能把方圆三五米的地方照亮，但它也便成了当时还普通点煤油灯时代里一道最为时尚的风景。相聚于实则暗淡而在我们眼里却无比明亮的大街口尽情玩耍，那应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呀。每至夜深人静之时，母亲总会站在门口，不高不低地叫几声自己的小名，让回去睡觉。而自己每次都是迟迟不忍离去的。灯下那真性情的伙伴们，灯旁那围聚着无数飞来散去的各种蛾子，及地上暗淡不清，不断变幻着各类古魅感觉的阴影，必定要在我接下来的梦中继续上演，且不说还有回家时最后印入眼帘的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
晚上，母亲还常去社里开会，就把自己一人丢在家里。这时候，外面无底的夜空便成为放飞童心的最佳境界。儿时的各类理想就是在那美丽无比的夜晚编织而成的，虽然没有什么霓虹灯闪现，却有了比现代城市更绚烂的梦幻。天有多大，夜有多深，白云去了哪里，风从何处起吹，星星与月亮如何交谈，日出和日落如何在地球的另一端实现对接与转换……
工作了，结婚了，住进了和学校共处一个大院的公房。身边往来进出的都是青春飞扬的学生。白天忙碌喧嚣不已，时至傍晚，等上自习的铃声清脆响过，刚刚吵闹不断的校园便一片宁静，高大整齐的教学楼上灯火明熠，书香幽吐。这时候，常常与三二同事、邻居携小木凳，悠然相坐在家属小院一隅，望天边未褪的晚霞，谈国家开发放革的大事，逗身边小孩，笑语对象、老婆等家庭烦务。晚饭可回家吃，亦可在院里随意饮进，间隙中把一天的忙碌轻轻卸去，也把明天的工作细细安排。等天真的黑了，便起身到教室一转，看看学生，讲讲问题，然后悠然回家。有时候，还带上幼小的大姑娘，让她早早感受静夜时在教室读书的幸福。那时候，该是人生最自由与幸福的时刻了。虽然披星戴月，工资不高，心底却也没什么犯愁的，和天空中那点点星光一样，微弱而幸福着。
之中，读大量古人诗歌、小品、日记与杂札之类书，有悟，原来古时的生活之所以充实，涌现出来的诗文极佳，往往与他们个个都拥有一个宁静美好的夜晚世界有关，他们那美得让人无法想像的诗歌曲赋大都就是在夜晚如诗似画的情境中写就，所营造的丰富而绝妙的意境是我们忙碌的现代人难以感受到的。所以，每当读至“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小鸟时来，人至不去”等优美文句时，我的思情便会油然生发，有了许多有关人生的思考，那时所创造的大量诗歌文章也均与夜晚有关。方才体会到，红烛相守，静夜悟诗，幽追古贤，滋发情思，抒写人生，那该是为文之人一生必有的第一功课。
后移居妻所在单位的单元楼上，专选至顶楼，四层，不高却面对的是小城最完整的一截明代城墙。春去夏来，或秋冬相交，西阳一落，暗影杳至，古朴厚重的城墙上草木似摇摇，轻风依依依，远处的灯火将朦朦的光线尽情铺扬而来，似一张巨大而变换有致的五彩锦锻。虚实掩映中，城里城外的种种汽笛声隐约交错而至，把远方更深远的夜空衬托得别致而有加，真假且相宜。临窗而望，天地突然一下子变宽拓展了无数，置身此中，俗我顿然缩小。不由地便抒放出胸中种种块垒，收聚世尘中的万事杂念，再聚拢一线思绪，把所思所想的某一问题的焦点对清，然后层层递进，步步相随，纹路流脉一一理出，胸中豁然朗开，神情俱爽。然后长长做个凉凉的呼吸，转身回屋，继续铺纸落笔，思索事理，推敲文字。这时，四周一片幽寂，绝无任何的声响光泽搅扰，真正解放了的身心灵大放异彩，思如泉出，笔下生风。那感觉，真有飞升位列仙境之爽快悦乐。之后，键盘光滑的滴答声替代了默默无闻的纸笔，那感觉更是微妙而有趣，静幽间出发的无限生机更让人思绪绵绵。
进城了，现代气派猛然而至，人流车流相映为繁，楼影声影交错皆华。晚上和白天一样的清晰，一样的透明，再难有不绝的万般情思绵绪尽情放远。眼里的一切都泛白了，生活的魅力也便减少了。特别是所居楼房的西面又临一条大街，日临月去皆有车来。车一来，声特响，灯也亮。再加春冬四季，窗下不时有到附近的迎泽公园晨练，更想成为歌唱人才的非专业人士，突如其来一个登场，长长一声清亮的嗓子吊得还属幽暗的世界满天地荡气回肠，久转而不息，令我魂飞魄散。东边呢？是单位的教学楼和操场，白天声声琅琅，打闹声、讲读声、满教室的哄叫声此起彼伏，还属正常。可怕的是晚上时过十点了，却总有多个青春血旺，永远也不知道累的学生在下面打球喊叫，咚、咚、咚的，让人的心总是不能彻底放下，遑论静谧思考，安然休息？至于翘守独思那清静无欲的深奥天地，更是侈望。
那个时候，正在下苦研读老子、庄子与艰涩的佛经等。方知，这由阴和阳组合而成的世界看似复杂，实也简单，众大家说来道去无非一个道理：属阴的心是万物之原，人生就在心与物间不断轮转着，不同的是物随心转，还是心随物转。前者能可能成佛得道，后者则永为凡生俗命。而要想由后者升华为前者，练心是最为关键的，也是进步的唯一阶梯。于是，把心上的种种杂念去掉，把身边的层层包袱放下，保持住那颗万古不灭的真心，方是成就的不二大法。惊喜之余，却有万般困绕一一而至，首先便是那不断打扰的汽车声，吵杂声及相伴随而来的各类灯光。特别如一些强烈的光明，好似把一切都得清楚照亮了，实则是将许多本质真相给掩盖住了。而凡有人的地方总会有灯光的，人越多的地方，科技越发达，社会越进步，灯火越辉煌，生活越幸福。而这却正是现在人类孜孜追求的理想乐园。区区的自己想打破，能打破，能逃离这个乐园吗？
前几日，对面的省中研所继续进行年复一年好像永远也完结不了的大型土木工程修建，依旧是夜以继日地猛干。所以，在几盏巨大的特种强光灯照射下，各类轰鸣声没有间歇不说，方圆几千米的天空与地面一片的凄白。这几天学校又动工挖掉了操场边上原来的几根落后的灯柱，高挂起四根16盏特别明亮的现代巨灯，夜一上，16盏大灯齐开一照，原本非常幽雅恬淡的校园便再没有了深邃的天，没有了幽黑的地，没有了隐私与神秘，更没有了如金子般的星星与宝石一样的月亮。操场四周的边上，黑魆魆的槐树柳树林不再显得那么神秘莫测了，连往日众多的或轻或重的鸟鸣声都稀落了许多，一切都展示在一览无余光谱的透视中。好多同事赞叹地说，这样的景就是好，没有了黑夜。而这样好的景致中，我的那颗本为如如的心魂却总是放不进来。
小姑娘睡不着了，每晚转辗反侧，埋怨城里没有姥姥家那样的夜，那样的风吹草摇，虫鸣猫叫，丝丝呜呜中给人无边无际的想像。大姑娘回来也说住不习惯，吵着要睡客厅了。经常失眠的妻一下想起什么，忙说，我知道了。第二天就在两层窗帘外又加了一层厚厚的红大绒帘子，于是，一家人全部进入卧室，安睡入眠。
这几年在省城这所重点高中教书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进教室总要关掉几盏灯。有学生不解，私下说我小气，怕浪费学校的电。我给他们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到南极考察的人员如果遇到极昼时，有一个问题特别难以解决，那里单一的色彩，高强度的光泽扰乱了人们的生理时钟，并让好多成员的眼睛都患上了病。最后，他们只得用种种涂料把房屋或山峰涂抹。你们身处采光这么好的教室，却拉着窗帘，开着32盏灯，是对自己的眼睛有意见吗？知道不？越是处于黑暗的地方，我们的眼睛越是明亮。生命有许多我们不了解的机能，黑暗也是大自然对我们特别的奖赏。明暗相交，万物滋生，顺应自然方是大道。
当然，我没有对他们说更深一番的道理：如静中更容易出神，暗中更方便得慧。沉思中会有真悟，禅定中能达般若。这是大道中的大道，真理中的真理。
真的，人类历史发展中，无数的大智慧都在是深夜中、静极至定的状态中发现的。因为，夜晚是另一种更高级生命蜂拥重出之时，也是我们与他们与整个宇宙对接的最佳时态，更是我们回归终极家园的最自由途径。也许这便是我喜爱夜晚胜过那一览无余白天的主要原因吧。
有一首歌唱得好：“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有一句诗特别为我喜爱：“上帝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是，诗中之真意，解者又有几人？
2013.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