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中岁月的句点（十）
80年冬天，我家又有了一只阿黄。
这只阿黄在我小姐跟前不能提，只要一提，我小姐必定会哭。
她说，阿黄是大姐，大姐来救她的命。
开始的时候我不爱听，哪有把自己的姐姐说成是狗的?
后来听了白狐的故事，又读了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我的脑海就会时常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大姐跪在佛的面前，哀求佛让她去救我小姐尘世的劫难，佛于是问她，情不情愿转世而成一只狗?
大姐毫不犹豫地答应。
大姐不是白狐，小姐也不是救白狐的人。她们是姐妹，只要能救小姐的命，大姐不在乎变成什么。
这样一来，故事就有了感人的意味：一个姐姐为了救她妹妹的尘世劫难而化身成为一只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只狗也确实奇特!她是跟着我外甥、我大姐的儿子一路来到我们家的。我是不会用“它”来做称呼的，她是我们家的家人!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上学的路上人很多，但她一眼就认定了我外甥。外甥还小，她不敢有太多亲热，尽管她的内心肯定十分激动。外甥走她也走，外甥停她也停，一直进了学校的大门。
然后又是奇怪的一幕：进了大门她就认出了我们家，她就欢快地丢下外甥，跑到我们家的门口卧下，就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经常这样做似的。
父亲出门，要去上课。
她一见父亲，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激动，要不是怕吓着父亲，兴许她早就扑上去、扑进父亲的怀里!她拼命抑制、克制自己的激动，跳着、转着圈，尾巴摇得、宛如螺旋桨。
只有一种解释，她认识我父亲。只有见了自己的亲人，她才会如此激动。
父亲见她也觉得亲切，说：“哪里来的一条狗。”
说完这话父亲就上课去了。
放学回来，父亲惊讶地发现，那只狗还卧在门口，警惕地注视过往的行人，时刻保卫着自己的屋子。
父亲猜想她一定饿了，舀一碗饭放在她的面前。她确实饿了，虽然她表现出很想吃的样子，却迟迟没有下口。直到父亲拍拍她的头说：“吃吧，乖孩子。”她才风卷残云般吃完那一大碗饭。
从此，阿黄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人们对父亲说：“刘老师，恭喜你啊，猪来穷狗来富，你这是要发财了呢。”
父亲开心地笑笑，对阿黄又多了几分疼爱。
那时我在三中读书，按说，阿黄她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吧，奇特的是，她来的我家，我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刚进学校大门，阿黄已经撒着欢儿在大门口迎接我了，那尾巴，同样摇得就跟螺旋桨似的。
父亲看在眼里，跟母亲说：“这狗有灵性，知道谁是家里的人。”
母亲“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阿黄不仅有灵性，还守规矩，给她吃的东西，如果你不对她说、吃吧，就是一块龙肝丢在她面前，她也绝不会下口。
她对小姐，那就是最奇特的了，也最让我受不了。
按说，我才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一个吧，可无论我怎么叫她，她也只会送我送到学校大门口。对别的人也是如此。但对小姐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大门了，小姐去哪儿，她必定全程跟随。菜园、洗菜、挑水、砍柴、找猪草、洗衣服，全都一路跟随，视小姐的心情决定尾随的距离，小姐心情好，就围在小姐周围，小姐心情不好，就远远地、甚至是偷偷地跟随。
小姐恨死她了，骂她是一只“跟巴狗”。
我却羡慕得不行。你爷爷的阿黄，狗眼看人低。要你的人你不跟，不要你的人却腆着脸做一只“跟巴狗”。
我急了，我就不信这个邪。拿根棍子要打她，她围着我四下儿撒欢，但总保持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外，让我哭笑不得。
小姐独自一人去到野外、或是夜里回来得晚的时候，她才知道阿黄的好，只要感到害怕了，唤一声，阿黄必定就会出现在她身旁。
后来我明白了，保护小姐是她的使命，所以，她一刻也不会让小姐离开她的视线。
小姐偶尔出趟远门，阿黄就会变得忧心忡忡，心事重重地卧在家门口注视学校大门，恍若生了病了似的、不怎么理人。
鉴于这种种，小姐认定，阿黄就是大姐，她命里有劫难，大姐转世、是来救她的。
小姐的劫难发生在1982年夏天。
那天她和二姐要到河里洗衣服，不知为什么姐妹俩就在公路上打了起来，没有发现那辆从大桥急驰而来的卡车。
一辆卡车从大桥疾驰而来，经过队上也不减速，当发现要撞到小姐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没关系，阿黄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只见她箭一般地射出去，硬生生把小姐撞得后退两步……
小姐惨叫一声……
她没有受伤，而是她看见、我们家阿黄被卡车撞得飞出了几米远!
这突然的变故把小姐惊呆了!
二姐却跺着脚连声说着：“快点快点，快点送医院。”
小姐才如梦方醒，抱起血淋淋的阿黄，疯也似的跑去大队医务所。
黄医生见是条狗，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抱着跟我死远点。”
小姐无助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阿黄，“呜”地一声、哭出声来!
小姐的哭声惊醒了阿黄，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舔了舔小姐粘满鲜血的手，无尽温柔地看了小姐最后一眼……
这无尽温柔的一眼，成了小姐一生无尽的痛!
二姐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王老二。
可偏偏，撞死阿黄的，又是王老二。如果阿黄真是大姐转世的话，王老二这个畜牲，相当于杀死了我大姐两次!
没错，王老二就是个畜生。他就下车来看了一眼，然后就要开车走。二姐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到了车门。王老二大怒，跳下车来要和二姐理论，可他看到的、是二姐更加愤怒、恨不能要杀了他的眼神，他心虚了，驾车仓皇逃走。
母亲知道后，不禁怒火中烧，拿起根胳膊粗的木棍，怒气冲冲向道班走去。
小外甥在王家的家门口，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的爆怒，惊着了，喊也不敢喊，呆呆地看着母亲。
母亲问：“你爹呢?”
小外甥说：“开车走了。”
母亲叹一口浊气，缓和下来，向小外甥伸出了手。小外甥这才敢过来，牵住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外婆”。
王家母亲听到动静，颠着脚跑出来，说：“亲家母来了啊，快进屋里坐。”
母亲厌烦地摆摆手，话也不说，牵着小外甥回家走。
小外甥问：“外婆，你拿那么一大根棍子干什么?”
母亲说：“打王老二?”
小外甥问：“他又怎么了?”
母亲说：“他开车把阿黄撞死了。”
小外甥停下脚步，“呜”地一声哭出声音。
母亲连忙安慰他，帮他擦眼泪，说：“死了就上天了，你也不要太伤心。”
小外甥靠进母亲怀说：“我不伤心，小(姨)才伤心，阿黄跟小才最好。外婆，呜呜，我讨厌王老二。”
母亲搂住他说：“那怎么办，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爹。”
小外甥放声大哭：“我不想要这个爹!外婆，我想要我妈，我妈她为什么要死，你们为什么要让她死?”
母亲鼻子一酸，接下来，就是抹不完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