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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薪西山中——少年樵夫的记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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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薪西山中——少年樵夫的记忆之一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们这代人,打小就有伐薪的经历,读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荆门市区还是一个封闭的小县城。寻常人家的孩子们,上山割草与砍柴,等于一桩稀松平常、必不可少的事情,有如在十多岁的孩子们看综艺追明星、玩手机打游戏。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又讲究节俭,每天大都只吃两餐饭。上午做点新鲜饭,下午抄抄饭。烧新鲜饭用熬火的劈柴,热饭用易燃的枝枝柴,茅草则主要用来引火。城里的居民以至单位的食堂,处处都离不开柴禾。

城里有少量的专业樵夫,但参与砍柴则十分普遍——许多职工及菜农,都会抽空进趟山。砍来的柴禾,不仅是家居必需,也能换点油盐钱。当年挣钱的活路不多,柴禾却长年不愁销路。镇上的东门、南门,都开有历史悠久的柴行,柴禾牌标价且长期稳定:劈柴每斤一分五,枝枝柴每斤一分三、四,柴行只抽取买方的三厘佣金。

我的樵夫生涯,和同住西门一带的伙伴们差不多,从十一二岁,开始在城边的山上割茅草。到了十四五岁,就进入到更远的深山去砍木柴。进山的路径,主要有两条。

向北的路,走头道涧二道涧,经泉口转向西北,到龙潭沟、白石岩等处。这一路相对平坦宽阔,沿路有溪流,泉口有泉水,不会愁水喝。只是比较远,有二十来里路。

向西的路,走七里撇子,过二道臭井,到白果树沟、斗笠寨子一带。这条路只有十几里,近些也难些,多是樵夫踏出的山间小道,又十分缺水,二道臭井是唯一的水源。

两条路各有优劣,可以选择但无法两全其美。我们这些少年樵夫,宁愿难些苦些,也不愿舍近求远,于是大多走向西方的山中。

我们进山砍柴,通常上午八九点钟出门,午后一两点钟归来。我更愿意砍劈柴,一担柴六七十斤,能卖块把钱。成角的整钱交给家里,几分的零钱就归自己。

大人们砍柴多是放单,小樵夫们却喜欢拉拉扯扯,一行总得有三五人。我们时常结伴进山的,有罗三、小金子、小石头、三骡子、王自鸣等十好几人……

几十年转眼间就已过去了。2019年初夏,我从海口回了一趟荆门。

当年的小伙伴、如今的老伙计——王自鸣伴我西行,打算重走砍柴路。很遗憾,过去樵夫们走出的山间小道,而今失去了脚板的打理,已淹于荒草滕蔓之中,早就无迹可寻了。我们无功而返,感触良多。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家乡的变化很惊人。许多千百年不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悄然走进了历史。城里人的燃料,由柴禾而煤炭、而石油液化气加电力。今天的城市,已然永久消逝了柴禾、炊烟、樵夫……

我们砍柴的年代,山里最常见的是栗树。老人们讲,这里原先也有很多高大的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基本都做了炼钢的柴禾。而今只有刺丛岩边等坎坷危险处,还剩下些零星的老松树。

栗树不择地,满处都能生长,生命力顽强如韭菜。砍树只要不刨根,一棵老树兜,来春就会抽出数枝新条,再过三五年,又长成了可资砍伐的新一代。

山里的树木,真的是种类繁多。有木质坚硬的榔树、楸树,有木质疏松的夜光棍、奂荆条,还有木质硬但长不大的牛荆条……另外,野生的槐树、桑树富有韧性,是做扁担的好材料。

各种树木的枯枝死干,是我们砍伐的主要目标。很惭愧,有时贪图方便,我们也会砍点鲜活的树木。大家砍了好树也心虚,会在柴禾上抹些黄泥浇点尿,这样就不大容易看出毛病来。

可供砍伐的柴禾,大多与荆棘、滕蔓纠缠不清。要很费劲很费事,才能将一些枯枝死干砍断了拽出来。山上遍地丛生着一蔟蔟、一片片的野枣子树和黑果子树。这些树多是人把高或一人多高,其肆意张扬的硬枝尖刺,相互勾结交织,有如战地铁丝网,蛮横的阻碍着我们的砍柴大业。

穿越荆棘网,要不停的挥舞手臂,以遮挡从不同方象刺过来弹过来,直指脸面、甚至眼睛的枝条尖刺。进一趟山,手臂上总要留下好些红色的划痕、黑色的刺尖。而稍不留神,枝条还会将衣裤“嗤”的撕开一道豁口。

小樵夫们砍柴回家,妈妈们大都有得忙活。要在灯下拉着孩子的手臂,寻找、并用针挑出断在肉里的刺尖。又要缝补孩子们在山上撕破的衣裤,豁口大了,还要找相同或相近的布来补上。

那时候,我们都是扯了布,去找裁缝做衣服。缝纫剩余的边角布头,都要包回家备做补丁。大家惜布,不止因为缺钱,还因为扯布要凭布票。而布票每人每年只发几尺,还不够做两件衣服。偏偏我们又要经常砍柴,树枝钩挂、汗水咬噬都费衣裳。于是少年樵夫们,少有不见补丁的衣裤。

山上除了荆棘,刺滕也很麻烦。这种爬地而生、漫山遍野的滕条,浑身长满了锯齿状的倒钩刺,专爱钩人腿脚。腿上脚上若被划拉一下,立马就是一道血痕。这种三角形的锯齿,尖顶带有弯钩,容易钩挂在裤子上,也常常穿透裤子扎进皮肉。这肉中刺还不能硬拔,只好一棵棵地顺势往外摘。

即使没有枝藤的草地,亦不能掉以轻心。疯长的山草,繁茂到可以齐腰平胸。因为无人扰动,地上历年累积的枯草,早已腐朽成灰。不经意一脚踩去,便扑的爆开来一股粉尘,如灰白的烟雾,直呛人的咽喉。这些草灰,加上一些枯草败叶,总是和着热汗粘在背脊、颈项、腋下等处,让人奇痒难耐。

砍柴是一桩辛苦事、力气活。要砍断一颗颗树,再剁成一截截柴禾,即便大人也并非易事。砍到榔树之类的硬柴,我们有时会震得虎口流血。

一把锋利的柴刀,对樵夫很重要,所以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当然,樵夫们也从来离不开一条好扁担。我有过一条野槐树小扁担,格外柔韧,那些年真的是奉为至爱。

多年以后,我得知鲁迅讲过一个“金扁担”的著名故事。说是有个每天挑水的农民,某一天突发奇想:皇帝会用什么挑水?肯定是用金扁担。于是有不少文章称赞:用这个故事讽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何高明又如何意义深远。

作为资深的挑担者,我对这些文章就不以为然:一个专职挑水的人,想的事无关挑水,整天操心捉急治国安邦的天下事,那才真是讽刺吧。

砍柴不仅辛苦,也还有不少潜在的风险。

夏日无风时,山林里闷热到令人透不过气来。但砍柴不能不钻树林,一担柴砍下来,浑身的衣服,大半已被汗水浸湿了。每年三伏酷暑,都会有人在密林里中暑——老家称之为“慌死”。

我们这些小樵夫,几乎都有过误伤的经历。小石头、小金子年纪更小,也更惨些。有砍刀磕碰,还有柴禾划拉,他们的手上腿上身上,常年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次,三骡子用斧头劈柴,用力过猛而劈空,一斧头竟然直劈到自己的小腿正面,顿时就皮开肉裂白骨森森。他用手紧捂伤口,疼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山里受伤流血了,没有东西止血,便将就着拿脏兮兮的荷包瓤子按住伤口。但伤口大了,再心疼衣服,也只能咬咬牙撕条布襟作带。

坚硬的山石,也有风化松动之处。上下陡峭的山坡,都要格外小心。那一天,我扛着几十斤重、一丈来长的树干,下陡坡时一脚踩空,竟从数尺高的半坡一头栽到坡下,一时失去了知觉。过了一阵子,感觉脸上冷冷湿湿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软绵绵的躺在坡底,脸朝下紧几片潮湿的落叶。万幸这次只是皮肉伤,假如摔在石头上,那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我们砍柴,以劈柴为主,有时也砍枝枝柴。每次在山上,大概要忙活两个多小时。砍柴难,整理柴禾担子也不易。

所谓劈柴,是将较粗的枝干,剁成两尺来长的一段,再劈开成两半或四块。将劈好的柴摆平码齐,用葛滕捆成两个扁方形的垛,然后用综绳或麻绳捆结实并做出绳扣,拿扁担套进扣中。拾掇完了,柴垛加系绳高度齐腰,挑起来离地一尺有余。我们当年看这规整匀称、清爽利落的劈柴担子,正如多年以后欣赏精巧美观的艺术品。

而枝枝柴,是将较细的枝柯,撇断或砍断成为一人多长。先用葛滕捆出四个小捆,而后两捆并作一个柴垛,在垛高约五分之一、五分之三的两处,分别捆好绳索。以两头呈大刀造型的千担,从竖立的柴垛上部斜捅进去,并横插木棒别住,使千担不松动。最后用勾绳绕过垛顶,连接、加固千担两端的柴垛。这样就完成了一副漂亮的柴担:上小下大,中横千担,活脱脱一个大写的A字。

小樵夫们讲究“出门不少伴”。先整好柴担的,多会帮帮后进,各人的担子拾掇好了,都要用手臂试担一下。合意的打个哈哈问候下别人母亲,不满意的边笑着骂娘,边继续调整担子。

岁数大点的罗三,总爱充个领导。大家心底虽不屑,面子还要过得去。看看全都齐活了,罗三扯开嗓子一声喊:“回家!”小伙伴们应声一阵大呼小叫,遂各自挑上柴禾担,一起踏上回家路。

挑起柴禾上路,我们都是碎步小跑着前行。这种充满弹性的步履,加上足够柔韧的扁担,担子便一沉一闪的上下跳跃。挑担人在这忽轻忽重、节奏强劲的颠颤律动中,可以感觉出一种轻省、甚至是几分愉悦。

回家的十多里山路不算太远,肩头的几十斤柴担也不算太重。

只是,我们那时才十多岁,正是长个子的阶段。对于尚未成年的肩膀,这柴禾担子还是太过沉重了。我的个子不高,除了从小营养不良,大概正如老人们念叨的那样——担子压的。而且不止是我,西门的这拨少年樵夫,就硬没长出一个大高个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有时仍会梦见砍柴的情境。也曾经想:这沉重的柴禾担子,对于我们成熟期的心灵,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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