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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味例子

本文已影响 2.08W人  余莹莹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像是燕子掠过的剪影,匆匆一闪,洒了一地枫叶的金黄的秋就匿迹了。这般严寒的日子,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便尤为喜欢邀上一两知己,呵着冷气走到装潢典雅的茶楼阁间内,品一品茗,喝上几杯暖胃的普洱茶,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兴致了。

茶味

锦里是小镇仅有的一间茶楼,远远望去,像是一顶蘑菇的大小,若是习惯了品茶的广州人来到这里,未免要大失所望,白沾一身灰尘了。但若是他有一种科学家的坚毅的精神,非得到内里一窥,大概得到的许是勃雷克“一粒沙里见世界”这般诗意的境界了。茶楼内就像莫奈的《日出》、晕黄的纸,微带些暖意,仿佛让人回到了那被岁月冲刷过的略模糊的历史黄河,醉了人,更醉了心。茶阁的墙上装帧着莎士比亚的《蒙娜丽莎》、齐白石的山水画、梵高的《向日葵》、徐悲鸿的《奔马图》……各种名作只怕得懂鉴赏的大师才能一品其中韵味了。沈柯想她不过一介粗人,没读过书,连名字也是算命先生帮忙起的,大概是没机会懂这些名画了。她活了三十多岁,唯一拿手的便是泡上一杯好茶。她从小便跟着镇上好茶的师傅,学会摘茶叶、晒青、制普洱熟茶或生茶,辨茶,她知道生普中茶叶多以墨绿或青绿为主,熟普则多为红褐色……细细数来,她来锦里也有十多个头了,算得上是资历最老的。她看着来的人走了,走的人又来了,留下的故事像是含了金矿的沙粒,有繁琐的,也有珍贵的,有叫骂喧嚣的,也有让人回味的……经了岁月的洗礼,这都聚成了一条涓涓小河,一直淌进了人的心里。

这个冬天茶楼里来了新人。那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女孩,她裹着一件缝缝补补的破夹袄,蜷缩着双手,长长的发掩住了左眼,因低沉着脑袋,只露出了黝黑的右眼皮和小半张脸来。许是这时的天太寒冷,又许是她太紧张,站在前台时,颤抖了半天,她才挤挤巴巴地从嘴里蹦出了“柯姐”两个字。沈柯斜倪了她一眼,像审讯罪犯一般,冷淡地问:

“什么名?”

“……许萍。”

“会泡茶吗?”

“会……一点点……”

“好,先冲包普洱看看。”

许萍低低应了,像企鹅一般慢慢挪到了里面,电影回忆式缓慢地抬起了右手,从架上的普洱茶包里摸出一小袋,又用左手去拿紫砂壶和茶滤。撕了茶包倒进壶里后,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翘成兰花式,捏紧了弓样的壶柄,一边装进沸水一边轻轻摇晃,花了这洗茶的功夫。再一次往壶里倒水,她手势换了食指曲向内勾住壶柄,大拇指按在了壶盖的中央,借着手腕的力左右摇晃,不过一会儿,经过滤后的茶就飘出了一阵浓郁醇厚的香味来。

沈柯微眯了眼睛,棱角的脸似乎慢慢柔和了下来,只是声音依旧冷冷的,即便“好”字也像死鱼一般僵硬。

许萍一待便是一个多月,每天穿的仍是缝缝补补的破夹袄,来品茗的老人们也都渐渐知道了这么个“新人”。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但在闲暇时她常喜欢贴着墙,静静而虔诚地凝视着徐悲鸿的那幅《骏马图》,似要将画上的墨都镌刻在心里,这片天地成为了她的乐园。有时她也会用被掩着的左眼偷偷地去观察在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若是调皮的风掀起了她额前的青丝,你定会惊讶地发现她圆圆的左猫眼,也像哲学家思考时闪动着睿智的光芒,还有着十七八岁女孩所特有的灵动。许萍很早就注意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女生筱筱,她爱裂着嘴爽朗地笑,肉呼呼的脸蛋像极了糯米团子,张扬的青春宛如正浓烈绽放的牡丹,漫山遍野,那又像是古筝弹奏的《春江花月夜》,在明媚浩荡的江河里经久不散。许萍想到了阿拉丁神灯的故事,若她也能有一盏可许愿的灯,她一定要像筱筱那般肆意而快乐地活着。一个月的时间,已足以让一个人变成藏在心底的一个梦。

冬天开始下雪了,纷纷淋淋地挂满了枝头,洒落在大地上,平展成了一个白色的童话世界。但是人们都知道,真正严寒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这未消融的雪给人带来的将只会是萧条与凄冷。茶楼在销售了一个月的茶后,终于要查账单了。负责查阅的老伙计先是揉了揉凹进了眼骨的黄褐色眼珠,再慢条斯理地帖了帖衣服,才带上一副老花镜,用那双老谋深算闪着精光的小眼睛逐字逐字对起来。看到前半月账单的伙计捋了捋老山羊胡子,满意地微微点起头来。但在看到后半个月账单后,他却抖了抖手,再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那陈年普洱怎么就无端少了九十三袋。经理要严明查小偷的消息像龙卷风似的快速席卷了整个茶楼,暗潮涌动,气氛骤然变得令人惴惴不安了起来。柯姐还未发话,阁间的一个翘起丸子头、伶牙俐齿的十五岁小姑娘就抬高了声音告起了状来:

“一定是许萍偷的,平日里就她唯唯诺诺的样子,指不定是心虚呢!”

“没找到证据别瞎说。”沈柯又斜倪了在远处的许萍一眼。

“柯姐,真不好说,这许萍没来前,咱们茶楼可不都好好的,她来了之后啊……啧啧”楼间绰号为“管闲事”的清洁大妈也跟着叫嚷了起来。

“……”沈柯默了半晌,正眼倪了更远处的许萍,摆了摆手便转过身去摆弄功夫茶了。

小姑娘和“管闲事”面面相觑几秒后,又恨恨地瞪了远处的许萍一眼,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夜晚寂寥的茶楼里就只剩了沈柯、许萍和账单老伙计了。沙沙的拨弄算盘声在这如莫奈《日出》和暖的色调中却如同戟贴着皮肉刺穿里衣般,徒剩惶惶了。沈柯大步向着许萍的方向迈了两步后,略踌躇地顿了顿脚,退了一小步,半晌,她才似乎花尽了全身气力一般走到许萍前面,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又咽,半天才沙哑地问了一句:

“那次……是你拿的吧!”没等回答,沈柯就像松鼠一样匆匆地逃窜了。

许萍哑了口,心却直直地往下沉,她们发现了?沉甸甸的心事压着她,不自觉走到了街道,远处的荒山上有发出“哧”的尖锐叫声的黑影飞过去了。她回到破烂不堪的木屋,对着墙壁站立了许久,才终于郁郁地躺下了。木屋里堆满的瓶瓶罐罐在透过缝隙的月光照耀下,正闪闪地发着光。

第二天,雨丝夹着雪纷纷扬扬,刺骨的冷让行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没有人知道,许萍的心里进行着怎样的斗争。踯躅地走到了街道的转角处,许萍看到了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的筱筱,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向筱筱:

“需要帮忙吗?”

筱筱“啊”了一声,似被惊吓到了。

“需要帮忙吗?”

许萍再重复了一遍后,筱筱才局促不安地笑了笑,压低头上的毡帽匆匆跑开了。

许萍刚刚才鼓起的勇气又像瘪了气的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这时,正在茶阁内喝茶的常客张大爷发问了:“阿柯啊,怎么没见到之前新来的那个小女娃了?”

沈柯僵硬着笑脸,有些不自然的答:“许是哪里偷懒去了吧!”

“不对呀,我平常见这女娃勤勤恳恳的,老好了,我跟你说,上次啊,我那祖传的怀表不是落这了,还是这小女娃帮我捡到的……”

收了工后,只有沈柯还呆坐在茶楼的木椅上,静静地等着许萍来,但这个时候大概她是不会来了。

又过了一天,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告到了经理那边去了。经理要求管账单的老伙计跟许萍当面对质,孰是孰非便一目了然了。

许萍来到茶楼时,看到的像是审嫌疑犯的对薄公堂的场面,不由缩了缩脑袋,随即又步伐坚定地往前走。

老伙计问了:

“茶是你偷的?”全场静默。小姑娘趾高气扬地哼了哼,“管闲事”的满脸笑容,只有沈柯和筱筱心事沉重地低着头。

“茶是不是你偷的?”老伙计抚了抚镜框,又捋了捋花白胡子,一板一句的问。小姑娘和“管闲事”仍是得意洋洋的样子,沈柯低着头,筱筱颤巍巍的,踮起了左脚尖。

许萍视死如归地往前走了一步,大声回答:“是我,是我偷的。”全场再次静默。沈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筱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能动。

“很好,你被开除了。”老伙计郑重地在单上划掉了许萍的名字,又捋了捋胡子,随即满意地笑了。

许萍深深地看了筱筱一眼,又瞥了瞥墙上的《骏马图》,便挺直腰,大步离开了。

筱筱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许萍的踪影却像是凭空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拖着身子进了茶楼,却发现毡帽上有一张皱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知道茶是你拿的,但我也知道你这样只是为了你生了重病的弟弟……你不知道,我看见你爽朗的笑时,我有多羡慕你,比起只会偷偷拾些瓶瓶罐罐的我,你好太多了……这一次我终于勇敢了一次……

在很多年里,没有谁再见过许萍,也许见了,也都认不得了。

只有那幅永远挂在墙上的《骏马图》定格着历史,和那浓郁醇厚的茶味还在低低吟唱着那年冬天的故事。

啊,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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