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下）
(三)
入秋了，那街上的行人，都纷纷地穿上了厚一点的衣服，没钱的，四处借钱，有钱的，在空地上坐着看着从树上落下的红色枫叶，飘落在泛黄的泥土之上。
前几天，夏家的另一边来人报信，说是夏二叔因为克扣盐税的事情被撤职了。夏老爷心里更烦了，只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偶然听说了程家有个亲戚是市长，还有个亲戚在国民党里当军官，夏老爷心里一惊，暗自叹道：“怪不得他家那么有钱呢，原来是族里有几个做官的。我得置办点礼物，给他们送去，让他们帮衬帮衬。”
这几日，夏老爷心里总觉得忘了什么事情，路过神庙，猛地看见了寿星的像，才想起程老爷快要办六十大寿了。
夏家穷得叮当响，没钱买什么礼物，夏老爷又尤其爱有钱人送来的的面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来。
给程家送玉石金砖吧?不行，没钱。给程家送两斤韭菜盒子吧?不行，太寒酸。夏老爷在那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个什么法子来。
忽然，一只肥硕的黄猫就从他的跟前跑了过去，长相与程老爷家的那一只并无差别。
夏老爷又惊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追那只肥猫，大呼小叫的，就像刚从疯院里跑出来的一般。
夏老爷追着，追到一户人家，问了问，是那家的，花了几个钱把猫买了，对那猫说：“你看，你也是享福的命，跟着我去程老爷家，以后天天有你吃的喝的，不比在这里强么!”那猫竟也是通人性的一般，肯跟着他走，跟在夏老爷的身后，回了夏家。
程老爷大寿的那一天，夏老爷把猫带了来，程太太一见，又惊又喜，直抱着猫儿不肯放手，程少爷也欢喜，把那猫看个不住。
“这猫不是病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程少爷问。
“少爷不知道，猫有九条命，这是前人所相信的，丢了一条，还有八条命呢。”人群中一个长着麻子的老头子说道，本来是随口敷衍的，不想被程少爷记在心底了。
“程老爷，借一步说话。”
“知道了，跟我去书房罢。”
“我有个亲戚在本省当小官，因为有点事被撤职了，您的亲戚又恰恰是作大官的人，您看... ...”
“先生，你来给我祝寿，而且又带了这么好的礼物，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当天宴席散了之后，程少爷悄悄地拉住麻子，问他：“你今天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亲里都对我这么说的，想必是没有错的。”麻子这样想，一面顺口答道：“是的，委实的不假。”
“那你可知道什么方法让我见识见识猫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个......”麻子慌得满头是汗，见圆不了谎了，只得说道：“我其实记得也不真切的，但是西村有个算命先生，叫罗仙儿，他的法力无人能及，你问他去罢。”
(四)
天上的云朵，一簇紧挨着一簇，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向着天际线的方向奔去。
快入冬了，地上的杂草覆盖了一层浓重的霜。
一天，程家人正在堂屋里喝茶，突然就听见了门外有人喊“出来”，仆人开了门，在门口拦着。程老爷急忙整了整衣服，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一个年青人，在门口叫嚷，背后还背着两个个黑色麻袋。
“你是哪位?”程老爷打量了一下他，轻蔑地说道。
“我是这附近王家的儿子。看看你们家猫干的好事!”说着，解开了第一个麻袋，里面是一只断了气的小猫。
“这是我家的猫咬死的?你有什么证据?”程老爷听见他说“我是王家的儿子”，心里不由得轻视了几分，只道他是个打杂工的。
年青人没有说话，解开了第二个麻袋，用手一抓，掂了起来，里面竟是程家的那只肥猫，嘴角上还染着血。
“你要我怎么办?”程老爷冷笑道。
“我要你当着我的面赔礼道歉。”
“你人不高大，口气倒是不小!”即命仆人：“把猫夺了，把这小子赶出门去!”
仆人们一拥而上，把猫放回了院里，再看那年青人，全然不惧。
“你以为人多就可以欺负人了?弟兄们，过来!”
只听见一声响，几十个警察从街的两边，拿着枪赶了过来。
程太太在屋里，听见响声，问道：“怎么了?”
管家战战兢兢地说：“不好了，程老爷惹了王家了，王老爷可是个军阀军官!”
程太太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别着急，我出去看看。”
管家来到正门，见仆人们和警察们在那里站着，程老爷吓得脸色都紫了。
管家对程老爷说了点什么，然后转身回去了。
程老爷低下头来，说道：“各位爷，我一个平头百姓，怎禁得住你们这般折磨!您们要怎样都依您。”
“把猫交出来，当你面杀了。”
“是，是。”忙命仆人把猫抓出来，拿绳子绑起来，扔在了墙角。
一个警察瞄准了猫的脖子，开了一枪，猫不动了。
“陈子的枪法真准!这么远都能打到猫的脖子中央!”其他几十个警察一齐喝彩。
“这群天杀的畜生!”老爷暗想着，一面叫人扶着回了屋。
(五)
这天正是才下了雪，罗仙儿在家喝了两壶酒，走出来看雪，不觉地就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吃了一惊，低头看是一只没断气的肥猫，那雪下的大，血流的慢，又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因此还没断气。罗仙儿寻思着把这猫带回家去，医活了，自己养着，也省几个钱儿。他先前是作过兽医的，用镊子把子弹取出来，把猫在家养了几天，就几乎痊愈了。
不防有一天，这猫趁着门开着跑了出去，罗仙儿一直追到了程老爷家里，急敲开门，看是程少爷抱着猫儿出来了。
“这猫是我家的。您给我吧。”罗仙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会起死回生之术?或是，这猫儿真的有九条命?”程少爷十分惊喜。
“我最近恰巧缺钱，不如先赚了这笔算命的钱罢，我那一套也用得上。”忙改口道：“这猫原来是我在街角拾得的，不想是少爷家的。我看那猫时，已是死了，又忽想起猫有九条命之说，于是救回它一命。”
“先生能否授我教猫起死回生之术?”
罗仙儿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可以，只不过天机一旦泄露，要折寿的，但是钱可以消灾一二。”
“你等着。”程少爷回屋了半晌，拿出几块银元，放在罗仙儿手中，“这是我所有的零花钱了。”罗仙儿大喜：“善哉。”随即把起死回生的方法告诉了程少爷，当晚坐着火车往上海投奔亲戚去了。
“先生说的真是有道理，我不妨试试看吧。”当晚就试了起死回生之法，把猫药死了，摆在香炉之上，见天儿地熏着。
程老爷做完生意回来，路过时，只闻见一阵恶臭，看了忙问缘由，仆人一一地交代了，便勃然大怒，把程少爷大骂了一顿，命仆人把猫和香炉埋了。
自从没了猫之后，程少爷每天都茶不思饭不想的，因为心里清楚是自己把猫害死的，这样地，渐渐面黄肌瘦。
程老爷和程太太心下着急，问了仆人才知道缘由，便四处找猫，但是没一个是少爷喜欢的。
一天，夏老爷到府上来访，问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程太太不觉地流下泪来。夏老爷说道：“您家对我有难报之恩，我理当出手相助。”当时出了门，只是找不到俊的猫儿。
胡同里有个老头儿，以拾荒为生，见天儿地到胡同里收废报纸废皮革之类的。开春时节，寻思着到亲戚家借点钱度日，不想碰见了一只猫儿，浑身雪白，就似那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领回了家。又听夏老爷说这些事情，让了他半个银元卖了。径直送到程老爷家来。
程少爷见这猫儿俊，心中十分欢喜，便渐渐地身子好了。
夏天。
夏棋正骑着自行车从路上回来，远远地看见远处外甥走来：“小九，干什么去?”
“哦，家里让我买些盐回去。”
“别走那个路，那里野狗野猫多。”
“哦。”小九改了道。
夏棋走了不远，只听见一声惨叫，忙赶了过去，正看见程家的猫抓挠着小九，大喝一声，那猫飞快地逃走了。
“我真是恨透了猫了!”在诊所里，夏棋愤愤地说。
回去以后，夏棋闷闷不乐了十多天，忽然就想起来了狂犬病毒的事情，那是七年前在一本书上偶然看到的，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飞奔到小九家里，看见小九家里停着尸。
“一个星期前还好好的，怎么昨天就疯了，死了呢!”家里人哭道。
“这贱东西!我杀了它!”夏棋两眼烧得通红，赶回家去，拿了把尖刀带在身上。
“你干什么去!”夏老爷大喝一声。
“杀猫!”
“你疯了!”
“你们才疯了!让开!就是因为那只猫，我外甥才感染了狂犬病毒!”
“混账!胡说!猫怎么可能带狂犬病毒!”夏老爷打了夏棋一个耳光。
“你让开!”夏棋把夏老爷一下子撞翻在地，挣扎起来，在后面追着，到了程家门前，已经是程老爷程太太和程少爷并着几个仆人围着夏棋，夏老爷也围了上去。
“兔崽子，跟我回家去!”夏老爷大喊。
“回去!”程老爷大喊。
“回去!”程太太大喊。
“大哥哥你回去罢!”程少爷大喊。
“回去!回去!”仆人们一起大喊。
夏棋只觉得天昏地暗，头十分的晕，大喊道：“你们都疯了!都疯了!”然后大笑着跑向没有人的小巷去，再也没人追上。
在六月十八日的夜晚，程家的那只雪白的猫儿，被刀刺穿了身体，高高地悬挂在大门前的一根竹竿上，还有一匹白练，用猫的血写着几个大字，“此猫乃夏家人所杀”。
从那以后，程家人再也没有养过一只猫。
那一晚，夏棋带着细软，怀里紧揣着什么东西，坐着火车向着黄埔去了。
梦里，他梦见了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