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小丑

大城市是极热闹的，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有在大马路上飞跑着的宝马奔驰，以及路边的必定要使劲抬了头才能望到顶的高楼大厦，也不像小镇像那样四处是叫卖声吆喝声，而是换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音响里放出来的各样的流行音乐，还有大商场的高楼上安卓的电视大屏幕所播出来的广告宣传。总而言之，是一种极热闹的景象，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在喧嚣着。

对于大城市，人们似乎都有说不尽的爱和向往，而同时也有数不完的恨和抱怨，这种矛盾的心理在那些身处大城市做着不那么体面工作的人身上则尤为明显。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半光景的上海某大型商场外，颓丧地走着一个做着不那么体面工作的人，无法看出他的大概年龄，就连样貌也十分模糊——一个穿着红色衬衣，衬衣领口处系着蓝色蝴蝶结，外面套着暗紫色燕尾服，裤子是黄绿条纹的灯笼裤，脸上呢，一张大花脸，一脸的白粉，眼皮涂成深褐色，嘴唇像抹了红色油漆似的发亮，头上戴着色彩鲜明而卷曲的假发，假发上是一顶有着蓝条纹的黑帽子——这是一个小丑。

虽说已是晚上，这个时刻在绝大多数的乡村里，就算是上床睡觉也并不太早了，然而这终究是城市，太阳的升起是一种生活的开始，而月亮的升起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比起白天，更为有生气的一种热闹的生活：房屋不是被月光照亮的，而是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着，音响里的流行曲比白天叫的更为卖力，年轻人进出于商场和电影院，年纪大点的人们更愿意在没有烈日的夜晚聊天话家常，小孩子也有一片自己的阵地——看马戏表演的大剧院，那个小丑便是这大剧院马戏团中的一份子，工作室负责逗乐台下的一众看客，靠着那一身吸人眼球的装扮和滑稽的表演去逗乐了别人，然而却逗不乐自己，今天晚上的表演中甚至还落了眼泪，尽管台下的观众只看得到他那大红嘴唇的笑，但他清楚的感觉到了眼中的湿热以及由眼角滑落下来的那股热流，他哭了，笑着哭的。

此刻，人潮涌动的繁华广场上，他眼中是干涩的了，事实上他是很少流泪的，并非是因为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是小丑的面具戴久了便只会笑，而忘了怎样哭怎样去流泪。那么刚才在台上，他又是怎么流的泪?一切和往常一样，一样的配合着表演的同伴和被驯化的野猴子，一样的红色衬衣，紫色燕尾服和黄绿条纹的裤子，以及蓝色蝴蝶结和有着蓝条纹的黑帽子，一样的被固化了的笑脸。然而今天，他看到点不一样的，且十足能抓住他的眼球的东西，尽管是无意间的一瞥，却让他的眼泪从那干涩多年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就在一小时前，他还在那座高大壮观的建筑物中，在灯光汇聚的舞台上，在满是观众的大厅中心，在表演着他习惯了两年的滑稽戏。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影子在他身后被拉扯成细长条，他现出那固化的笑脸来，或变化着帽子戏法，或挑弄着那只猴子，总之是一场无声的滑稽戏。可是他的眼睛却意外的发现了一张脸，不在台下那群观众里，而在舞台旁的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虽然光线不足以让他看得清楚彻底，但他熟悉那张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那是一张苍老的妇人脸。“妈来了?她怎么来了?”他心里想着，脸上仍是笑容，不久，那张笑脸上有了泪痕，他瞧见那张偶被灯光照亮的专注的苍老的脸上，从眼中滑下闪着光的东西来，他又注意到那具身躯的佝偻模样，他觉得他笑不出来了，而实际上他还在笑着，带了泪在笑着。

他不记得后来他是如何僵硬的笑着把戏演完，他的眼里心里脑海里都是角落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妈一个人辛苦把他养大，供他吃喝供他上学，一定要把他往大城市送，看着他拿到大城市的户口，看着他过上大城市的生活，妈的一切都为着他，他愿意为了妈牺牲，也不能说是牺牲，算是报答吧。毕业后她在乡村小镇做了三年的文职，为着妈的大城市的梦想，他带着她来了上海，租了一间三室一厅的小房子，文职是不做了，工资太低，他是不太乐意做小丑的，不体面，然而工资确实可观。但这工作需瞒着吗?妈既有着大城市的梦，定是不愿他去做这绝不体面的小丑的，所以两年来，下班后他必定会在外面卸了妆，再一身体面的装扮回家去。但今天不一样了，妈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他小丑的模样，自然他不用再刻意隐瞒了。

他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回到了那所小房子，妈坐在桌前的长凳上，他站在一旁等着妈的发话。“你把这工作辞了吧，”妈说，他抬头望了眼妈，嘴闭着没开，“城市还是不如村里好，空气太浑浊，也太吵闹，咱们还是回去的好。”妈又说，他没话。空气安静的似乎连灰尘都停止了运动，他听见自己轻而缓的呼吸声，许久，他抬了头，看着妈，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