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墙

战乱，几十年的宅院贱卖给南下的商人，我领着他走一遍这小径。绕过影壁来到后花园，商人对古宅很满意，就是对那面斑斓的墙皱了皱眉，我径自走过去，慢慢的拨开墙角厚厚的青荇，商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后面的一句应该是被蔓草遮住了，“犹吊遗踪一泫然”我喃喃的说。“诗是好诗，是何人在此题的诗?”商人提起兴趣，看来也是性情中人，我起身抚尘“屋内正温着酒，可愿意，边饮边听?”。

沈园的春，稚花泛嫩芽，初有浅红色，绿柳墨燕，青青细叶，近看却无。远处飘来孩童的嬉闹声。园中的墙下，男童女童双双倚靠，都是六、七岁的光景。“表妹，尝尝我刚从舅舅那里偷来的红酥手，知道你爱吃”男孩儿从怀中小心捧出了一布手帕，打开是两块红润酥软的糕点，女孩的脸红顿时红的像这酥手一样

“哥。。你这样被发现会被姑姑打的”

“不碍事，你快吃”男孩儿傻傻的笑了。两块酥手，女孩儿只吃了一块，在男孩儿的坚持下最后一块被女孩儿掰开，两个人在墙下分了这两块红酥手，嘴角沾着残渣，四目相视，男孩的手轻轻放到女孩嘴角，日落霞透墙，将此刻定格。残渣还在女孩的嘴上挂着，影子却拉的很长。

“表哥。。。好了吗?你的手举半天了。。。”

“好了好了。。。对了，我还偷了点黄藤酒，就一点，别喝多了被发现，你看你脸红的，还没有喝就多了?”

“表哥你好讨厌。。。”

酷暑炎阳，将沈园烤的滚烫。那面墙顶着骄阳，为务观和唐婉辟出一片清荫。“表哥，当真要出征?”

“男儿志在四方，必为国捐躯，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更要提马效劳!”

“男儿鸿鹄之志我是理解的，只有一点，保你周全，定要回来。。。等你娶我”

“婉儿表妹，不负卿意，若我回来，当日完婚，若回来不来。。。”

“终生不嫁。”唐婉轻轻决然的诉

“婉儿，你自幼聪颖，诗书气华，只怕会于家中受阻。”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干。”

两个年轻的心抛却了酷暑，拥在了一起，却因离别降至冰点，在务观怀中，唐婉轻咽道

“你会回来的吧?”“等我娶你!”

秋叶离根，满天铺黄。那面墙涂满了金，伊人倚墙立，望穿君离路。这一立就是五年。务观回来的那天，骑的是高头大马。回来的那天，红灯结彩，整个陆家热闹极了。回来的那天，掀起红盖头的唐婉是噙泪含笑。回来的那天，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没几日，因为姑姑的干涉，女子无才遍是德的荒唐戏言，陆游被迫和唐婉离异，另娶嫁张家大户的千金。陆游并没有阻止的了这场政治婚姻。唐婉像看过一场柳毅传，戏末，是自己落寞的离场。那一夜，她靠着墙坐了一夜，有人说她对着墙说了一夜话，红酥手，黄藤酒什么的。有人说那一夜，她白了头。总之，那一夜后，没人再见过唐婉。

寒冬腊月，偶遇初阳，暖的像那年夏天的光。陆游携妻子恰路过沈园，不惑之年，两鬓有些白缕。十年了，只有那面墙还在，春夏秋冬还在，却已没了人烟，陆游迈过齐腰的篱草，上前摸了摸那墙，耳边似乎有人说，你回来了。陆游惊的四下回头，却看见一女子亭亭立在墙边，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眉如远山，青黛姤纹，但她等来的是夫妻恩爱，携子同游。

并没有简单的寒暄，只是轻点玉首，便飘然而去。陆游颓然，靠着他们之前一起靠过的墙，妻子上前询问身体是否异样，刚才的女子何人，他只轻轻回答，偶遇故人。遂而于他们之前靠过的位置，清出一小净面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俏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提罢，老泪纵横，望了一眼婉儿走的方向，新雪已盖旧痕，罢，罢，罢，话说三分，痛却十分，和你错事太多前尘，向来风花雪月动人，谁料个中滋味。

陆游一家走后，影壁后的唐婉移步出来，默读陆游所提，潸然泪下，泪愈下，雪愈急。立至深夜，离开时，陆游所提字旁，又多出几行新娟秀清丽的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一夜小楼春雨过，祛寒越冬。春风带来了春雨，也带来了她的死讯，在那次见面之后，她知道他过的很好，便安心的走了，哀莫大于心死，在哀莫和心死过后，只有愿你幸福，今生永不再见的决绝。

又过去四十个冬夏，墙也变老了。这沈园历经三代主人，那面墙却一直在那里，可能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吧，不要重修那面墙，它在等一个人。

古稀之年的陆游重回故地，看着那面墙，看着墙下靠着嬉笑的童男童女，看着墙边相拥的少男少女，看着墙下吟诗作对的新婚夫妇。。。墙也在看着他，像位许久不见的老友，提着酒，说说旧事，还有她。

“故事讲完了。”我给商人第三遍温了他面前的酒，他一次也没有动过。“好好对那面墙，它是这沈园的主人。”我笑着对商人说

临走时，我回头看，商人正扶着墙，看着诗。还有斜阳也洒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唐婉，还是刚被陆游掀起红盖头的样子，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