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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金山的哀鸣(2)

本文已影响 1.26W人  铜盆孤雁

婆媳间这样的嘴仗差不多天天上演,而且天天还不重样,就这样结了几年,果然一语成谶,猷架子也害重病死了,死的那年还只有三十一岁,他的两个崽,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这个尤氏果然兑现了自己的许诺,一拍屁股就改嫁了,把两个儿子扔给了盘婆婆。

茆金山的哀鸣(2)

盘婆婆那时候不能限制小儿子来养这两个侄子,只好自己带着,这两个孙一个叫岩岩,一个叫饼饼,盘婆婆就自己耕种了三份土地,也没让两个孙子去读书,专门帮她弄柴弄猪草,农闲的时候,祖孙三人就到外面去讨点饭度日,就这样过着日子,盘婆婆总算是把猷架子的两个儿子拉扯大,等到孙儿大了,她的眼就瞎了,两个孙儿到外面去学艺,她就跟着小儿子过日子。

盘婆婆静下来的时候也想,这是不是报应啊,老一辈人总是讲报应的,你要是做了坏事,就有人说,你要遭报应的啊!

平心静气地说,自己一生是没做过坏事的。果老倌雄霸四方的时候,自己顶多也就是仗了一点势,欺过人么,细细一想,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说不上伤天害理,顶多就是炫耀炫耀,顶多就是高高在上,显摆显摆,没别的啊。

果老倌呢?这她就说不好了,男人在外,又是几十年的书记做着,能不做坏事么,能不得罪人么,能不害人么,他们这里的人早就有人算过账,说果老倌当权的时候,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被他斗争过,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被他罚过款,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被他毒打过,有百分之十的人被他游过乡。这些说法传到盘婆婆的耳朵里,她有些不信,因为没亲见,或者不是全部亲见。倒是有一点可以证明果老倌的人缘,他死的时候,没人来抬棺,棺材放在堂屋里不得出去,更不得上山。

茆金山是他们屋场里的祖坟山,果老倌当年把房子迁建到这里可是犯了大忌,表面上看,他是占了便宜,当阳当晒,又不挖屋基,但是他得罪了山神,得罪了祖宗,他的家庭很快就遭到了报应,果老倌害恶疾横死,大儿子猷架子也害恶疾横死,大儿媳还改嫁了,二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是个天然的残疾,盘婆婆也瞎了眼睛。盘婆婆现在有点失悔,当年就应该阻止果老倌在这里迁建的,占一点点小便宜就给家里带来了莫大的灾害,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成事实了。

盘婆婆坐在地坪里哭了三天,三天里就把这些事情全说了一遍又一遍,外人听不到,鹑架子夫妻当然是听到了,而且听得很不耐烦了,他们去劝老人进屋去,怎么也劝不动。

正月十八那天黄昏,胡氏还在外面劝盘婆婆进屋,盘婆婆说:“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屋里有野男人,莫腌了我。”

胡氏说:“你又看不见,怎知道屋里有野男人?即使有,也是我的野男人,与你何关?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哭,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不孝顺,还以为我们虐待了你。”

“你说什么孝顺啊,唆使自己的儿子去喝农药,你是个好货么,鹑匣子是个好匣子么?”

鹑架子这时候走出来了,他对胡氏说:“进去吧,进去吧,别瞅这个老婊子,让她在这里嚎吧,嚎死了就挖个眼埋掉。”

胡氏推了盘婆婆一把就说:“好吧,老婊子你要哭就哭个够吧,哭死了就把你推到粪凼里沤粪。”

儿子和儿媳妇这么一说,盘婆婆就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果老倌你为什么要死这么早啊,你死了享福去了,把一大家子扔给我,我给他们成缘结娉,老了老了,他们还叫我老婊子呀,有这样的畜生吗?”

“果老倌你莫要睡着了呀,你要醒过来呀,要来接我去呀,莫只顾自己享福呀,我们是夫妻,应该患难与共,应该白头偕老的,你在黄泉路上走,你要一走一回头呀,要回头来看看我呀,要把我招去呀!”

“猷架子伢崽你也要醒醒呀,我是你的娘呀,你莫要学你二畜生的样,你是我的崽,要懂得孝顺我呀,你在阴曹地府找到你老爷说说情,叫他来收了我去,我活腻了。”

“斐斐伢崽我的乖孙呀,你好作孽啊,长到二十一岁,没好好地说过一句话,没好好地走过一脚路,没好好地吃过一口饭,没好好地读过一句书,也没人好好地疼过你,你还要看牛,你还要烧火煮饭,他们还把你当一眼刺看,巴不得你快去死,你听懂了他们的话,就乖乖地去死了,你是好了,你解脱了。你叫我这个做奶奶的如何办?过去我们总是一个伴,你给我热脚热被窝,给我泡茶端茶,牵着我去茅室里,如今你享福去了,留着我在这里受罪,这是何苦啊!”

这天傍晚,恰好猷架子的两个崽回到了老家,他们也在麻将馆里打牌,听人说到了奶奶的情况,就放下牌去劝奶奶,盘婆婆就是不肯进屋去,还是一个劲地哭诉,岩岩和饼饼也听得泪如雨下,他们是奶奶带大的,和奶奶很有感情,只可惜他们没家了,在外做艺,就四海为家。

岩岩和饼饼在外面和奶奶一起呆了两个多钟头,终于还是把奶奶劝进了屋,然后他们就走了。

盘婆婆在床边上仍旧哭,她的哭声刺穿了鹑架子夫妻的肝肺,她的哭诉更是在他们的脑子里如黄钟大吕般敲击。

鹑架子夫妻在室内打团转,鹑架子双手捧着头说:“要想点办法,要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了,不能这样了!”

胡氏跟着老公打圈,她也说:“要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了!”

“你想出办法了么,想出了就说,别有顾虑。”

“你是她的崽,当然是你想办法。”

“就看她愿不愿意死,要是愿意自行了断,那就好办了。”

“那你去问问吧,真要是愿意死,就由我来执行,你是她的崽,我怕你下不了手。”

鹑架子就去问盘婆婆,他说:“老娘你就别哭了,你只说说看,你口口声声说要老爷来收你去,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死,你要是真愿意,我就有办法成全你老人家。”

盘婆婆果然停止了哭泣,她说:“我就知道你还是个孝顺的崽,都是你那个偷人的媳妇不好,带坏了你。”

鹑架子说:“老娘你临了要给儿媳妇一个好印象,胡焦皮是个好儿媳妇,他从没偷过人,这次就是她叫我来问你老人家的。”

“那好吧,就算她也是好的吧,我确实活腻了,你们就成全我了吧。斐斐一死,我再活着也了无兴趣,老而不死谓之贼啊!”

“那就好,那就好,你选择一个死法吧,”鹑架子兴奋起来。

“我不能再喝农药了,再喝农药,别人就看出了蹊跷。”

“也是啊,农药还挺贵的呢。”

“我也不能吊颈,我怕疼啊。”

“咱不吊颈,死在家里也难看啊。”

“那就投水吧,只是现在太冷了,我又怕冷。”

“这是个好办法,咱不怕冷,咱穿很多的棉衣,三两口水就呛死了,人一死就没知觉了,不会感觉到冷的。”

“我还是担心啊,你看这口面铺塘,虽说是在家门口,要走到水里去还真不容易,我又不看见,又是黑灯瞎火的,我要是走到了地坪边跌到下去了,泥田里又不会摔死人,只会摔断手脚,还不是要害你们,你还不一天到晚骂我老婊子呀。”

“娘,你就放宽心吧,我们送你去面铺塘,把你送到水里去。”

“好吧,那就这样吧,来,儿呀,你送给我摸一摸,虽说你骂我做老婊子,我也不恼你,我只有你一个儿了,再说,我从没做过婊子的事情,你那个婆娘倒是做过,就当是骂她吧。”

鹑架子就坐到盘婆婆身边来,把手、脑壳和身子全送给娘摸了一遍,完后他就说:“好了,好了,不摸了,等到你摸上瘾了,你就会反悔不去死了。”

“我会去死的,你老爷等了我三十几年,他在等伴,我不能再让他寂寞了,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就回来把你们接过去。”

盘婆婆这样一说,就把鹑架子说得毛骨悚然,心里就想,这老娘一定是疯了,神志不清了,哪有这样诅咒自己家人的。

鹑架子回到胡氏身边,将自己和老娘的对话一五一十说给老婆听,完了就说:“你看,这老娘是不是疯了,我判定她是疯了。”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胡氏也说着自己的判断。

“留着她今后就更加麻烦了,她还不一天到晚祸害我们,还不一天到晚骂你婊子骚货。她想死,我们还是要让她如愿才好,我得孝顺才是。但我是她的崽,又下不去手。”

胡氏自告奋勇说:“我去试试吧,我去把她送到面铺塘水里。”

鹑架子坐在那里看看老婆胡氏走进了娘住的屋子,只听见胡氏说:“老娘,我送你去老爷家里吧,老爷等你很久了,你再不去给他煮饭吃,他就不要你了,你就是真正的寡妇了。”

“寡妇好啊,你没听说过十二寡妇征西的故事呀?”

“那是她们年轻啊,你都八十几岁了,莫说是征西,就是征南征北也没人要你了,你还是去服侍老爷吧!我虽然没见过老爷,但是我听说过他长得方正勇武,他活着的时候,认识他的人都怕他,你那时候也是威风八面啊!我听说,老爷在天堂那边做的官比过去还要大,他们那里又没有到六十岁退休一说,也没有五十五岁内退一说,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你要是去了,还不就是一直做官太太。”

盘婆婆站了起来,她摸到胡氏的脑壳说:“好吧,你带我走吧。”

胡氏牵了婆婆的手就出门了,鹑架子走到门边,一直目送着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的媳妇领走,只看见她们走到地坪前就拐了个弯往北去了,再走了十几步就上了面铺塘的塘堤,在塘堤上往东走了十几步就下到了塘脑上,那里是个塘滩,一个斜坡。

胡氏牵着婆婆的手慢慢走到水边,然后转到婆婆身后,用力一推,就把婆婆推到了水里。盘婆婆已经没有下坡力了,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在了水里,胡氏看得清楚,婆婆的膝盖已经没水了,婆婆的脑壳完全浸在水里,只有一个身子就像一张弓样弯在水面。

这个样子会不会死?胡氏有疑惑,她在水边站了几分钟,没看见婆婆有挣扎,仿佛一块石头样丢在水里,一动不动。

胡氏惊慌失措回到了家里。

鹑架子把老婆拽进了家,慌忙关上门,两个人抱在一起,筛糠样颤抖着,牙齿也咬得格格地响,这个样子总过了半小时,二人才镇定下来。

鹑架子和胡氏终于没颤抖了,他们去睡觉了,估计到明天天一亮之后就是自己最忙碌的时候,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睡踏实。

两个老男女在床上忙活了一阵,以示庆祝。

次日一早,住在垅对面的小杏扛了一个拖把去面铺塘洗,远远地看见唐脑水里浮着一大堆东西,就疑惑起来。她原本在塘这一头洗就可以的,看到这堆东西后,就扛着拖把走近去要看个究竟。

小杏在岸上左看右看,终于弄清楚了,这是一个人,而且就是盘婆婆。她放下了拖把就去敲鹑架子家里的门,又是敲又是喊,就是不见有人来开门,就是不见有人回答。小杏疑惑了,难道鹑架子夫妻都不在家,还在麻将馆里玩牌?

小杏放弃了敲门,她翻过茆金山,就去了鹑架子几个本家告诉,那些本家听到消息,都跑到面铺塘来看实情,果然如此。

本家老台和老严二人结伙来到鹑架子家里,他们不相信鹑架子家里无人,走到他家门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就推开了门,看见鹑架子夫妻二人坐在椅子上低声地哭泣着。

老台说:“你们还在这里哭,原来你们知道自己老娘投水了呀!”

老严说:“哭死啊,还不快去把尸体捞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向屋场里人解释,看你们怎么向你们外婆家人解释。”

消息立即传开,全屋场一百几十人围住了面铺塘,人们满脸的疑惑,议论纷纷,这个盘婆婆莫说是在夜间,就是在白天,她也走不到塘脑上水里去的,若是在塘堤上摔下去浸死,还有点可能。

疑惑归疑惑,就是没人去质询,大家都在想,关我屁事。

鹑架子脱了长裤下到水里,他把老娘拖到了水边上,然后就有几个人帮他去抬。盘婆婆原本是大块头,在水里浸泡了一夜,一身膀肿,起码有两百多斤重,这样的身子自然是放不进原先准备的棺材里,棺材要重做,坟眼要重挖,这就是鹑架子的难事。

鹑架子很失悔,这种死法不好,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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