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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难

本文已影响 1.34W人  晴空菲雨

像所有村子一样,伏龙村的村民们都盖起了小洋楼,生活也越来越好。每一个看起来平凡的人背后,总有一个让你意想不到的过去,而这个有故事的老人现在就像所有村民一样,盖起了小洋楼,人们都觉得儿孙满堂的她正享受着天伦之乐,羡慕她晚年的幸福生活,很显然,时间让这个村庄淡忘了她的过去,然而,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些个牵绊了一生的人,她一刻也不曾忘记,她每天都在忏悔、都在思念。

夙难

曾经风风火火大半辈子,村里的人都知道阿凤年轻时是个高大又泼辣的妹子,有点像北方女人,刚嫁过来那会儿就跟村里那些妇女们打成一片,每天一有空闲就聚集在一起唠唠家常、说说闲话,婆婆是个挑剔之人,经常唠叨她这儿不对那儿错了,她不像平常人家的新媳妇一样温顺听话,她就喜欢跟婆婆对着干,毫不退让,泼辣的一点都不像是个新媳妇,反倒像是个熬过了岁月的妇人。她这个人敢爱敢恨,你对她好,她对你就不会坏,如果你想让她吃亏,那么,你就摊上大事了,她的脸皮不薄,不怕惹事儿,所以,村里人都在背后叫她泼妇。

结婚几年,阿凤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女孩两个男孩,丈夫一直在煤窑工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偶尔跟婆婆或邻居闹闹嘴角给这平淡如死水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阿凤确实是个比较不安分的人。“我去上班了,记得少说两句,毕竟我妈她也上了年纪了,最近身体也不好,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好吗?。”丈夫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家门。“知道了,我也就说说她而已,我知道她是我们的妈!”阿凤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洗衣、烧水、煮饭、喂猪、种菜、种庄稼……阿凤每天都循环着这些事,说来也是,这就是一代又一代农村女人的生活轨迹,她们没有选择,所有庄稼女人都认为身为女人她们就得做这些事,对于命运的安排她们没有想过去反抗,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如果你不做这些女人的活,难道你要去煤窑吗,里面可都是黑不溜秋的男人啊,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你拿什么去生活。

最近大家都忙着酿酒、磨豆腐,这是伏龙村的习俗,每到过年都会在家自己酿酒、磨豆腐,所以每一个伏龙村的媳妇都必须掌握好这两项基本技能,嫁来这么多年了,阿凤早就学会了这些,她长得机灵,嫁来的第一年就跟着婆婆学酿酒了,现在婆婆上了年纪了,对于这些活也只能帮把手了。家里刚好没有酒曲了,因为怕孩子们不认识酒曲,所以阿凤就叫婆婆帮忙去村头超市买。村头超市不远,大概十几分钟就可以回来了,这都去了快半个小时了,怎么还不回来,这边还急着用呢,老婆子也真是的……阿凤抱怨着。“妈,妈,妈……”女儿急匆匆地跑来,一边着急地喊着。“你这个冒失鬼,大白天喊什么。”阿凤有点不耐烦。“奶奶她,奶奶她,在村头被疯狗咬了!”阿凤扯下围裙就往村头跑去。

在村里人的帮忙下,婆婆被送去了医院注射疫苗,阿凤打电话告诉还在上班的丈夫,丈夫闻讯就请假来了,还好没什么大碍,医生说注射了疫苗一般不会有事的。“谁叫你这么不小心,买个曲也被狗咬,最近就不要出去了,好好在家休息。”其实,阿凤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都会毫不留情地说婆婆,但是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当真的遇到事情时,她还是很关心婆婆的,她也曾跟丈夫说过,毕竟这是他们的妈。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村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加上伏龙村的矿存量很丰富,煤矿业很发达,男人们都不用外出打工,还有很多来自四川、江西的矿工呢,他们有的甚至干脆一家人都搬来煤矿厂,过年也都不回去老家。

的确,煤矿让伏龙村以及周边的好几个村子迅速发展起来,夜灯繁华,就算是深夜了,矿工们来来往往地换班,活跃在小街小巷,也让这个小镇没有一点夜的气氛,从九十年代开始,外地人就都把这个小镇比作小香港呢。所以,伏龙村这年过得是一年比一年热闹,家家户户都已经奔向了小康生活,把笨重的call机换为诺基亚,把自行车换为摩托,要知道在21世纪初手机和摩托是中国大部分农村的奢侈品。因为煤需要运输出去,交通也发达起来,公路都修到村民的家门口了,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交通是发展的象征,只有有路,才能走出大山。煤矿真的给村民带来很多福利。

2005年,阿凤和丈夫结婚十周年,女儿八岁,两个较小的儿子分别六岁和四岁,这几年里生活和工作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婆婆偶尔会疯疯癫癫地说一些话,大概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这样,再加上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年纪越大越苦不堪言,她这一生也没生下一个女儿,而媳妇毕竟是别人家的女儿,心里满满的苦水无人可倾诉,愈加郁闷,所以阿凤夫妇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直到七月份,婆婆的表现开始变得很怪异,不用筷子来吃饭,反倒用舌头舔着吃,也不喜欢在饭桌上吃饭,乡里人都猜测这是狂犬症,叫阿凤夫妇最好带老人去医院做个检查,阿凤也觉得奇怪,所以决定带婆婆去市里的人民医院做个检查,果然是那年留下来的祸根,阿凤清楚地记得婆婆曾经在村头被疯狗咬过,当时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婆婆住进了医院,丈夫要上班,阿凤只能家里、医院两边跑,还好八岁的女儿小芳能搭把手了,小芳自小就懂事听话,个头长得也高,说起话来很像阿凤,大家都说阿凤跟小芳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婆婆一直都住在医院,算起来也快一个月了,这费用也不低,这几年来夫妇两的积蓄都快被花光了,丈夫只能更勤快一些加班了,阿凤也打算把家里的那几头猪先卖掉。丈夫频繁地加班,都没有多少时间休息,这不,才凌晨三点又到矿厂去了。父亲去世得早,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学,上完小学就开始跟着大叔大伯出来在矿厂打工了,十多年来一直在煤窑里采煤,因为这是体力活,不需要识字。说来,丈夫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在煤矿厂的这十几年来颇受老板的喜爱,刚过年那会儿被提拔为煤窑采煤的总负责人,管理一百多号人呢,工作比以往轻松了些,只是这样的话,待在窑里的时间更长了,得时时刻刻注意观察煤窑里的动向,毕竟这关乎这么多人的性命,以前煤矿里可发生过煤窑崩塌事件呢,他一刻也不敢疏忽。

“不好了,听说煤矿透水了!”村里一片混乱,一群女人在担忧着,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地方透水了,她们的男人都在矿厂上班,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只能焦急地祈祷着自己的丈夫能安然无恙。人生无常,总是事与愿违,阿凤的丈夫失去了联系,一百多号人都毫无音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丈夫,哪怕是他冰凉的尸体也没有,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凌晨三点了,丈夫在这次透水事故中遇难了,连尸体也找不到了,永远的消失了,阿凤失声痛哭,有很多人就像她一样,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一场矿难,带走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希望,小镇笼罩上一层悲凉的气氛,到处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悲痛……

2005年8月7日,全国人民都记住了这个令人悲痛的日子,一大批矿工遇难,那些矿工的家属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次大矿难后,所有的矿厂都因为安全设备不齐被查处强制关闭了,小镇的经济开始萧条。丈夫的去世带来了一笔20万的赔偿金,而婆婆住院正好需要钱,婆婆这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对于儿子的死,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还是疯疯癫癫的。阿凤每天都要去医院照顾婆婆,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听到爸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孩子们都大哭着要爸爸,阿凤身心俱疲,有好几次,她都想跟着丈夫一走了之好了,但是看到她的孩子们,她又不忍心了,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痛苦,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大概在九月份,婆婆在医院去世了。这个家,已经散了,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没有笑过,这次矿难无情地剥夺了属于她的一切,她最爱的丈夫和她的幸福生活。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为了维持生计,阿凤去了一家砖厂打零工。煤矿说没就没,人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很多人外出打工去了,也有人留下来,用以前矿厂挖出来的矿石制作砖,最近很多砖厂都在招人呢。阿福是四川来的矿工,矿难后他留在小镇里了,他想着在砖厂工作到过年再回去吧,反正也就才三个月了。阿凤和阿福在同一个砖厂工作,说来也巧,阿福跟丈夫是一个矿厂的,只是他那天刚好休息,所以躲过了一劫。阿福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看着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小孩子挺不容易,他经常关照她,阿凤家里有事忙不开时,阿福就帮她加班,最近,阿凤家里的母猪要产崽了,阿福偶尔会到她家里帮忙,孩子们都挺喜欢阿福的,一口四川音,很是幽默,经常给孩子们讲一些趣事,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每次来,阿福都会给孩子们带些好吃的。一来二去,阿凤开始对阿福产生好感,毕竟她是一个女人,需要爱,需要被人照顾,虽然,她夜里还经常为丈夫流泪。

忙着忙着,就忘记了痛苦,所以有人说,忙碌是一种幸福。时间过得好快,又该要酿酒了,阿福正好来家里呢,所以就帮忙一起酿酒了,不知不觉天黑了,为了感谢阿福帮忙,阿凤拿出一瓶好几年的酒,煮了几个下酒菜,让阿福留下来吃完饭,已经十点多了,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他们两还在喝酒,阿凤一肚子苦水要倾诉,这大半年来自己过得是如何艰辛,说着说着,眼泪不停地流下来,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阿福也说出了自己的烦恼,他的妻子儿女都在四川,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工作,过几天就回四川去了。两人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凌晨了,阿福拿着纸巾试着给阿凤擦眼泪,阿凤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了,阿福一直对她这么好,她想要他留下来,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是让人很不能拒绝的,他们一觉睡到了天亮。

一直以来,阿福对阿凤也有好感,他只是在顾虑他远方的妻子儿女,但是,昨天借着美酒,他终于越过了那条线,不知道这是一个错误还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昨晚,他们似乎抛掉了所有的烦恼在一起了,他们没有再去想其他的事,哪怕是自私一次也好。这次过年,阿福没有回四川,他留在伏龙村阿凤家过年了。村里人也早就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的人怪阿凤不守妇道,克死丈夫还不算,还勾搭丈夫的同事;有的人同情阿凤,觉得她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这样做情有可原。但是,无论人们说什么阿凤都不会在意了,丈夫的死让她心灰意冷,她早就做好了糊糊涂涂,踉踉跄跄地过完这一生的准备。这年,过得没有往常热闹。

孩子们开始慢慢地长大,他们都接受了阿福是他们后爸的事实,毕竟阿福对他们真的都挺好的,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他们经常在一起开心地玩,阿凤看到这些很是欣慰,也许阿福真的就是命中注定,不过,一想到他四川的妻女应该在很失望地等待着,就像她曾经天真的等待着丈夫归来,但是,却连尸体也没有等来,阿凤愧疚不安,但是,她必须自私。阿福没有再回去四川,这里就是他的新家了,有妻子,有儿女,虽然,他们跟他都没有血缘关系。

家里有了阿福后,生活过得容易多了,孩子们上了小学、初中。这一眨眼就过了八年了,阿福听了身边的人的说辞:你如果没有自己的孩子在这,将来你老了,恐怕就麻烦了,毕竟他们都不是你的骨肉。阿福反复地想着,是啊,尽管他们都叫自己爸爸,但是毕竟不是亲生父亲,谁知道他们长大以后会怎么样,老了没有人送终可怎么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要求阿凤要给自己生一个儿子,但是,阿凤早就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在生完三个小孩后她就结扎了,再说了,她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阿福没有就此停止担忧,他甚至害怕的开始威胁阿凤。一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很久都没有睡着,阿凤也没有睡。

最近,他们一直在为这件事争吵。“我一定要一个自己的儿子,否则我就走了!”阿福口气很强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阿凤很害怕,她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男人,虽然,他们没有结婚、没有登记,但是,八年的生活,她早就把他视为自己的丈夫,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又怎么能割舍,她无可奈何。“但是,我已经不能生孩子了……”阿凤说着,有点哽咽。“那我跟别的女人生一个儿子,然后带回家,我们继续生活。”阿凤转过身,扇了阿福一巴掌。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一连好几天,他们都没有说过话,就这样一直处于僵局,谁也不再提一句有关于这件事的话。

僵持了一个月后,阿福说自己要到省外去工作,然后就收拾包袱走了,这一走就是一年,村里人都以为阿福回四川老家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但是,阿凤阿福他们偶尔会用电话联系。就在阿福走后的一些天,村民们在村头看见阿凤在送小芳,听说小芳要去福建的工厂上班了,是啊,小芳今年也十六岁了,初中毕业成绩不太好,没有考上高中,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是时候该为家里减轻负担了。这一年里,阿凤带着两个儿子在家里养猪,种庄稼,也忙忙碌碌。一年后,阿福回来了,家里也多了一个小女娃,是个还没有断奶的婴儿,阿凤阿福都跟村民们说这是他们领养的娃,阿福在省外打工的时候看她可怜地被抛弃在街角,就把她抱回来了。村里人见此情况都议论纷纷,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只是猜测而已,或许这真的是被哪个狠心的父母抛弃的娃呢。小芳今年没有回来过年,阿凤跟他们说,小芳今年过年要加班。

又过了一年,这个领养的女娃已经两岁了,会说话会走路,叫阿凤妈妈,叫阿福爸爸,叫的很甜,也很是活泼,长得很像小芳,村里人都说简直跟小芳小时候一模一样呢。这些天,小芳休假在家,偶尔带着小妹妹在村里玩,今年她十八岁了,村里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都说她胖了很多呢,而且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就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了,令人不禁想起来女婴来的那一年,阿芳刚好外出工作一年没回来过年,而阿福在这一年也突然消失了,但是,大家不敢乱说什么,毕竟没凭没据,而且这事荒唐的有点过分。

阿凤说女儿今年就要出嫁了,在外面工作时谈了一个不错的对象,不仅家庭条件好而且人也很好,这孩子也是够不容易的,打小就失去了父亲,小小年纪就要外出工作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不过这十年,一家人也挺过来了,明天就是父亲的忌日了,小芳清楚地记得8月7日这个该死的日子,让多少骨肉分离的日子。

一家人买好祭祀用品来到墓地祭拜,阿福没有来,也许他觉得尴尬吧。这一天从墓地回来后,所有人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阿福,电话一直都是关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年前丈夫突然消失在煤窑里,而今天,又是一个十年。回过头来,阿凤看到女娃,她流下了眼泪,然后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是男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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