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鸵鸟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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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那天,我突然接到黄庭软的电话,他先问我明天有没有事儿,我说正闲着呢,在家准备练字。然后,他便恭维我字写得如何好,说不用再练了,早成书法界的大家了,便邀请我和太太参加他儿子的百日诞辰。我对于他有儿子一事感到很惊奇,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结的婚啊。他说婚还没结呢。我说,你真行,婚没结你就抱上儿子了。黄庭软在电话里嘿嘿地笑笑。

鸵鸟

我和黄庭软都从事一种古怪的职业,算是同行,我们都是市书法院的会员。黄庭软搞艺术品仿旧在我们这是出了名的,尤其他仿制的《兰亭序》让像我这样的专家都称道“莫辨真伪”。我上初中时,我的语文老师因文革期间写大字报而练就一手好字,我时常被他的黑板板书所迷醉,以致往往不记得上课的内容,而陶醉在字形的结构之美中,因而迷上了书写。在市书法界小有名气之后,我称书法为一种“美的运动”,无疑,书写所留下的墨黑色的字形便是我手腕做“美的运动”之遗迹。

我和黄庭软其实并无深交,甚至在专业领域也缺乏太多交流,但都对彼此的作品持欣赏目光而无同行间常有那种敌意。就私人方面而言,之前,我仅知道他有个爱好古诗词的女朋友在动物园工作,其余则一概无知。而突然受邀出席其儿子的百日诞辰,我颇感唐突,我太太胡翠说:“既然他邀请了我们,我们就不好缺席。去就去呗!”之后,我们为送什么礼和送多少礼而感到犯难。我中华古国号称礼仪之邦,所谓“礼尚往来”,我们这礼送出了,今后我遇到同类的事情人家则需往来之。可是问题在于,我太太胡翠一起生活已经三年了,可她死活不想要孩子,以致我也逐渐淡忘了对后嗣的追求。而黄庭软这一邀请,突然让我产生一种幽暗的心理。我有些懊怒地对胡翠说:“给他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得了”。胡翠说:“两百块钱还不值他们招待我们的花销呢。”我说,那就给五百吧。胡翠说,“既然不指望礼金的来往,就不能给钱,一给钱就有个数儿,我们应该给个无法计数的礼。”我说:那啥礼呢?胡翠这时想起她弟弟从法国为我捎来的那几瓶拉斐葡萄酒。我说这主意好,我不好葡萄酒这一口,我仅喝点啤的,放家里也就是一个小资味的装点。于是,我们抄上了一瓶洋酒上路了。

在决定出发前,我给黄庭软打了电话,询问了他家的具体地址。我们需要斜穿整个城区,先乘地铁,然后换乘地铁,再从地铁换乘公交汽车,由公交汽车再换乘公交汽车,我们终于到了公共交通所能到达的最后一站。然后按照黄庭软电话的指引,我们拐上一个小巷,在小巷的尽头我们越过了一块种植菠菜和青蒜的农田,然后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毛竹栅栏围起来的院落,几间红砖平房错落有致。黄庭软站在院门前,手中抓着一部手机,老远就直接用大嘴巴喊了起来:“北波,注意前面的黑水塘!”

我和夫人胡翠绕过一个直径约20米、上面漂浮着各色塑料薄膜及包装纸的水塘,向黄庭软站立的院落走了过来。在院门口,黄庭软很热情地跟我握手、拥抱,我把我太太胡翠介绍给他,他很逗趣地夸我太太貌若天仙,受其女友濡染,使用了一句古体诗:“惊为仙人天上来”。我太太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然而,他在前面引路,我们走进院子。

就在我们跨进院子的当儿,我着实吓了一跳,我看到一只高大的、羽毛稀拉而几尽光秃的怪鸟从我眼前跑了过去,我脑海中第一时间呈现了电影中的翼恐龙那种食人兽的形象,胡翠也吓得一下子拉紧我的胳膊。黄庭软回头微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女朋友饲养的鸵鸟。”

鸵鸟!?我首先产生的是疑问,但随后我在心中狠狠地骂道:“这确实是他妈的鸵鸟!”我心想,养这种怪鸟是为了吃吗?今天,我们是否会吃上鸵鸟肉?然而,我又琢磨起黄庭软的话儿来:“这女人都给你生孩子了,怎么还好意思称‘女朋友’呢?我夫人一个蛋都没给生,我都整天称呼其为老婆。只有在书面上,我才称胡翠为夫人。”

鸵鸟从一个院角跑到另一个院角,似乎根本不理会这是人类主导的世界。我心底又想:这种古怪的生灵会毁灭我的食欲的,但如果是可爱的生灵我又怎么忍心吃它?我这么小人般地算计着眼前每一个生物,突然感觉自己很猥琐,怎么因一次邀宴就一门心思想着吃的。可见,中华文化真是一门关于吃的文化啊!我暗中处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拿出人类应有的高傲,不再理会那只在院中奔跑的大鸟。这时,我看到我们书法院的老院长颜正清在侧面的厨房正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鱼,准备给它刮鳞。颜院长一见我和夫人走来,连忙丢下鱼站起身,想跟我握手,但又意识到自己满手血腥,便满脸假笑,口中只是一个劲地说:“我们吃酸菜鱼,我们吃酸菜鱼。”

我好生纳闷:怎么院长会亲自到黄庭软的家中来操刀杀鱼呢?老院长可是书画界的领袖啊,这种粘腥带血的残杀者的形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的脑海里仅有他长须飘飘、挥毫泼墨的形象。如果作为受邀前来参宴的嘉宾,怎么也轮不到老院长下厨啊,这是否意味我更应该捋起袖子,接过院长手中的活计?

我正踟蹰间,听到黄庭软招呼道:“小玉,快过来认识一下我的朋友苏北坡和他的夫人”。然而,我看到黄庭软领着一个明显在哺乳期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身材娇小,像个尚未发育完全的中学生,面色蜡黄,一副大病缠身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更为人,戴着黑色金属丝边的牙托。面对这个女子,使我不禁想:牙型跟生育有关系吗?怎么在生孩子时期,还要矫正牙型呢?

“小玉,这是我们市板书体的创始人苏北坡先生”。黄庭软指着我向那个叫小玉的女子介绍道。

那女子向我伸出一只拥有鹰爪一般细而坚硬手指的手,我抓握了一下,立马使我想到“骨瘦如柴”这个成语。一个手上没肉、脸上挂皮的人使我感到一种畏惧,她的出现一下子把我脑海中对李清照的想象颠覆了,觉得古诗词离现实生活真的太遥远了,古诗词已经难以承载现实体验的沉重,但我尽量表现出应有的从容,我连忙谦和地说道:“……我是从我初中语文老师那偷学的书法,我哪能算得上是板书的创始人呢?我仅仅是把粉笔改成了毛笔。”

“如果,那板书用粉笔就不算奇了,正因为你用了毛笔,才说是你的首创啊。”黄庭软拿出文人那种巧言与伪态恭维道。

我连忙说:“你师从的都是大家,跟王羲之、黄庭坚等老师学;我的初中老师本人仅是小学毕业,全靠写大字报练出一手字,况且我是跟粉笔学毛笔,依猫画虎……”

我们扯淡间,小玉姑娘已经走进厨房,对颜院长说道:“爸,你和艺术家去堂屋聊吧,把这鱼撂给我!”

颜院长站起身,说:“行!你就慢慢拾攒吧。”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黄庭软这家伙交上的是院长的女儿啊!我怎么一直仅想到动物园呢?没把动物园跟书法院挂上勾呢?难道书法院长的女儿也一定要从事书法或跟书法一样雅致的工作吗?”

我没好意思把自己所醒悟的东西说出来。在院长洗完手后,我便和院长、黄庭软在那已经摆满各色菜肴的桌案前大谈起当代艺术来。老院长说:“中华文艺要复兴,首先应该从书法界抓起。”老院长的观点深得我和黄庭软的认同,我们频频点头,但我想到时代科技正在摧毁我们优雅的艺术,就连我这样的书法家都在使用电脑打字了。我说:“作为形体艺术,还有什么比书法更深邃的呢?我很赞成将这门古老而时新的艺术重新注入到已出版或者计划出版的翻译作品中”,而黄庭软作的《兰亭序》的书法摹本应该成为每一个艺术爱好者的珍藏。

就在我们谈锋正健之时,那只鸵鸟竟然迈着方步踱进屋来,趁我们不在意间从陈列在案的佳肴间偷食。胡翠发出对鸵鸟的追赶声,但鸵鸟发出凄厉而尖细的叫声倒使胡翠一个劲往我身后躲。我知道胡翠对我所从事的书法艺术很感冒,她一直说我的书法是“白涂黑”,称我为“锅底艺术家”,我对这个称谓一直笑纳。我转过头对翠儿说:“你既然对我们谈论的艺术不感兴趣,你就去厨房跟小玉探讨生孩子方面的事情吧。”

说到孩子,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来参加黄庭软儿子百日诞辰的,可是怎么没见着其他嘉宾呢?我便瞄了黄庭软一眼,问道:“庭软,就我们几个参加孩子的百日宴吗?”

黄庭软说:“是啊!”

我很诧异,但有又不好多问,也未对独自受邀感到有任何荣幸,突然间无话可说,便沉默了起来,过了一分钟。我说:“那孩子呢?我们能看看孩子吗?”

黄庭软说道:“孩子正睡着呢!”

这时鸵鸟又向里屋冲来,黄庭软展开双臂冲着大鸟飞去,口中发出“嘘”的追赶声,突然间,我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鸵鸟。

我向手脚无措的胡翠使个眼色,示意她去厨房帮帮小玉,胡翠极不情愿地走向厨房。这时,颜小玉已经将杀好的青鱼送到火焰上烹煮,一股酸菜加鱼的气味开始在院中飘荡。

在堂屋,仅剩下我和颜正清老院长两人,我们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几下,我对院长有这么一个在动物园工作的女孩很好奇,不自觉间我对院长咕哝道:“不是听说你有一个女儿去德国留学的吗?怎么还有一个女儿……?”

院长脸色顿时一阵红晕,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是……干女儿。这个是亲生女儿。”

“出去的是干女儿?”

院长点点头。

我见过院长的那个我一直以为是其亲生的干女儿,文艺气质和院长一样无法遮掩,真正地一表人才,无疑比这亲生女儿更像亲生女儿。正如我一见鸵鸟就思考其可食性一样,我当初见到院长干女儿时,也曾产生过淫欲方面的念头,但如今,对其亲生女却没有。我一边思考我奇怪的欲念,一边又想:“你这个院长既然有亲生女儿,怎么还认了个干女儿呢?要那么多女儿做什么?难道你那么喜欢当外公吗?”

我和院长离开艺术,除肮脏的政治话题外,我们天南海北的拉扯了很多,我们谈论天空时,鸵鸟又踱进门来,我心中暗自骂道:“亏你还是只鸟,长得如此雄壮、多肉,为什么就飞不过那低矮的篱笆墙?有本事,你去天空消灭老鹰去!”

我和院长的谈话中不断插入了鸵鸟的鸣叫,这只本该被食用的肉鸟的鸣叫往往成为我们言语之间的惊叹号。仿佛它偷听了我和院长的谈话,每当我需要感慨之时,它就鸣叫起来。比如,当我谈起我加入书法院已经五个年头,正当我感慨“日子过得真快”时,鸵鸟就从外面发出“嗷”的怪叫声。

突然间,在鸵鸟的附和声里,我突然听到从一侧厢房里听到另一种鸟叫的声音,那声音细嫩,却直钻云霄,带着一种奇异的哭腔。我心底想:“是不是在厢房还有一只孵出不久的鸵鸟呢?”

这时,胡翠、小玉和黄庭软都走进堂屋来,那种院中鸵鸟鸣叫之外的另一种鸟叫再次响起,我和胡翠都以疑惑的眼神望着黄庭软,黄庭软神色显得极为诡秘。小玉则走进边侧的厢房里,过了会,她在里面尖叫道:“庭软,宝宝醒了,屙了粑粑了!快拿尿不湿来!”

黄庭软手慌脚乱地从身边的一个包裹里找出一沓卫生纸和尿不湿,然后冲进厢房。接着,那种鸟叫一声更胜一声紧密传来,我知道胡翠一定在和我犯着同样的疑惑:这怎么能算是婴儿的哭声呢?这如果算是婴儿哭声的话,我发狠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婴儿了。

在一阵忙碌之后,里面终于安静下来,在黄庭软的簇拥下,小玉抱着一个可以称为“襁褓”的包裹走了出来,我和胡翠都很好奇地走向前去。在那个深深陷入的包裹中,一个肉肉的、红艳头颅呈现在那里,那婴儿生长着鸟嘴一样尖细的下巴,而眼睛和头顶上覆盖着细密的一层毛发。这孩子的形象让我心底产生强大的结论:书法与诗词的结合只会生下鸵鸟!黄庭软和如颜小玉就是一个例证。

在匆匆啜了些我们自带的葡萄酒之后,我和夫人胡翠便告别了那个有鸵鸟飞奔的院子。黄庭软和颜小玉所具有的勇气令我们震惊,在回来的路上,胡翠对我说:“这么丑陋的孩子他们都能生出来?!那我们也要生。”于是,胡翠答应为我好好地生个孩子。到家以后,我们就急忙躺到床上去。

听说人类已经进入了末世,我们不管什么传说,世界末日也许尚有时日,但每个人的末日却是不远的,我们都必须面对我们必死的命运。在这命运行进中,我的脑海中摆脱不了鸵鸟,我和胡翠也开始逐步懂得相爱的意义,决定不管房价怎么高昂,也不管教育后代多么令人心烦,我们都要生孩子,并且能生多少生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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