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素材
<一>
和我同一个牢房的大胖子问我:“看你生得这样斯文,怎么也被抓了进来?莫不是……”刚说到这他立刻捂住了嘴,弓着身子四下看了看才直起腰来。我没有搭理他,拾了拾草垫躺下了。
夜里醒过来,高墙上的窗里透过冷冷的月光,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刻我感到我的忧郁症越发的严重了。如此无趣的生活中,我却如此无趣的躲在这个监狱里,加之这些已经放弃治疗的伙伴,狱卒也如此无趣的看守着。
是不是可以说,于他们这些狱卒而言,我们便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那可真好笑。想到这也有些失望,小偷和杀人犯不同,闹事的和小偷不同,我们却都不由自主的聚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还来不及继续想下去,门口来了些人,大声嚷着:“让开,让开,都醒来。那个谁,开始。”另一个掏出纸来,得意的念着:“都听好了。三六九、三六零这两个牢房的可以走了。下面,编号一零五到二零五的去刚才那个牢房。”他又指了指我和那个胖子:“你们俩每人一个牢房,快些!”
这间牢房的窗户并不高,从北方吹来的风透进窗户,如同秋风中各种独特的丰收的味道。夹杂着香气,一阵阵涌进来。我朝着窗外看了许久,想起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里的一节诗来: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不觉眼里涌上两行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看看四周,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被关此处,已然不新鲜了;陌生只是因为觉得命运的不公。“再动荡的社会,总有些许好人能化险为夷,再和平的年代,也总有些许暴戾的人会安度此生,为何我却不是?”想到这儿,我便更加伤感了,不觉自言自语的开了口:
啊!这光滑的世界,
你轻手悄悄地
把我安顿在此,
幸运
我没有亲人和恋人,
又癫狂了,
是在你的心脏里,
将永久相依。
这样的说了一遍,又越发觉得自己可怜了,似有百般哀愁,如鼠蚁啃食。
我愿意这时我能哭出来,抱着月光,放声大哭。但眼泪只能噙在眼里,我只好又笑了。猛然缓过神来,我为何如此感伤?人人都如我这样,谁又能果断的为我们申诉?谁又能真切的听我们的忧伤?我决定了,我宁可流干这眼里所有的眼泪……想到这又自卑的开始想,为何不是流干我所有的鲜血?似乎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别蠢了,流干了鲜血,也于事无补,别再如此的自欺欺人了。”
差不多要被折磨疯了,为了这种纠缠,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转过弯来,坚定的告诉自己:“万不可让这样的一种纠缠,让我又遭逢另一种更深刻的纠缠,这是愚蠢的,我完全没这个必要糟蹋我自己,太傻,着实太傻!”
回过神来,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我竟听到安睡的鼾声。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堕落?怎么能如此心安的睡下去?罢了!这群自卑的家伙。
我躺下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二>
“你这可悲的家伙,别骗你自己了,可还记得村上王老汉家女儿?别与我说你多么高大,不然你怎与她在田埂上坐了一整夜?醒来吧,你还要种地、背磨盘、抬石头呢!”
我猛的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面已经开始闹腾了。这时,几个狱卒拿着手铐脚镣一间间开了门,都套上这沉重的链子出去了。我如同更衣一般,伸出手平平稳稳的悬着,显得好不自在。两个狱卒一边赶着我一边说:
“听说今天这个神父是以前那个。”
“那可不,上头安排来给讲经的。”说着二人大笑起来。
“听说我们也要去听?”
“听什么听,充其量就是防止这群人闹事。”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还有文化课的改造不成?我比较喜欢这样的做法,比起赶着我做工,这定是大家都愿意的一种方式吧?我好奇的问道: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做?”
“哪里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前些次都没人愿意听,或恼恨人家,但换了个监狱长后,也就由不得你了。我可告诉你,别乱来啊,否则你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哪里话?不会。不会。”
我不觉得我会让那个什么神父难堪,因为这无济于事。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上了台。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看上去精致极了。只是他个子有些矮了,就好像装在套子里的什么东西。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高高的铁丝网上的喇叭里传来了声音:“都安静下来,欢迎神父。”神父伴随着掌声开始说话了:
“我就不介绍了,这里大多数人对我并不陌生,我就直接开始吧!”
旁边有人小声的说:“就你这样,谁能不记得啊?不愉快了,便给我们些苦头吃。”
“今天,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那是关于西绪福斯(Sisyphus)的故事,这西绪福斯(Sisyphus)啊,是埃俄罗斯(Aeolus)的儿子,他是世间最狡诈之人。”
不由他说完,我拽过旁边的人说道:
“这个西绪福斯(Sisyphus),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宙斯(Zeus)藏匿埃吉娜(Aegina)的地方告诉了阿索波斯(Asopus)”
“宙斯我听他说过,是天神,我晓得。这两个又是什么人?”
“这个埃吉娜(Aegina)是个神女,他正是阿索波斯(Asopus)的女儿。”
“后来呢?”
“后来宙斯(Zeus)便派死神到西绪福斯(Sisyphus)那里去,但被他用计抓了起来。从此便没了死亡。”
“哎!这得多好啊!后来死神肯定被救了,不然我们就不会死了或者不会出生了。”
“好什么好,我们被关在这儿你倒是想不死?所以战神阿瑞斯(Ares)救了死神,西绪福斯(Sisyphus)就被带回了冥府。被惩罚从山脚滚一块大石头到山顶,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滚下来,他便一直在冥府滚石头了。”
这时听神父说道:“这就是西绪福斯(Sisyphus)的工作,艰难而无效。”
时间一点点过去,神父讲完了,我没听他后面说的什么,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要活着?而且在这样一个地方。”越想内心就越疯狂,越是停不下来,越是愤怒。
回到监狱,坐在墙角,依着墙,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拳自言自语道:
你太胆小,
就这样的悲剧,
也值得你去悲伤,
你既要去想,
又为何伤感?
既要伤感,又怎么害怕了?
双眼不觉又转起泪花来。突然一大口冷风从窗户灌进来,细细又一想,何苦要这样呢?悲剧也是这样,这是积极的啊!之所以是悲剧,那不是为了体现伟大的力量和斗争精神吗?我们应该鼓舞,而不是感伤。
抬起手来把眼睛揩了一下,反而自家又笑了起来。对着窗外大喊:
我的上帝,
我们学习你,
通过痛苦
追求精神的自由。
<三>
今天的窗外没有月亮,从窗口飘来一片树叶,重重的砸在墙上,似乎要给墙凿一个大洞放我出去的似的。心下怜悯起来,拾起它来,看了又看,担怕摔坏的样子,又顿然回过神来。
“你这样怜惜它,何人来可怜你?你也没有告诉别人你的伤痛,没有说你心里的苦闷,何人知晓?我要复仇,要向那些所得自己不应得的人们复仇,要向神的安排复仇。可和我相同遭遇的人们,你们怎么能安然的睡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寒夜里?究竟谁错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外面飘起雨来,这才渐渐的平静下来。在过道里朦胧的电灯中坐了好一会儿,想到海涅《无聊的亚琛》里的一节诗来,情绪异常的激动,又对着窗外喊:
你这丑恶的鸟,什么时候
你若落在我手里,
我就撕去你的毛羽,
用斧斩断你的脚爪。
这一吼,好些人都朝我看了过来,觉得有几分羞愧,低下头眼里又涌上泪来。
转眼半年已过,这半年里自己给自己的苦闷更是解不开,忧郁也更甚了。
天冷得透骨,有些坐立难安。我决意一定要从这个地方出去,不然我怎么复仇?怎么回到我从前的快乐生活?刚想到这,对面的对我大声喊:“今天可是圣诞节,我们可尽情的吃喝了。”我心下想到:“还尽情!可叹是用尽我们的情吧?你顶多也只是个轻浮的人了。”
果不其然,我们又被押着出去了,这几次都没了更衣的感觉了,反倒有些恼火。我们坐在饭堂里,监狱长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披风,搭这一大块深棕色的毛领走了进来。脱下外套,旁边的人恭敬的接下来小心翼翼的搭在左手上,露出那邹巴巴的军服。
有个声音嫌弃地说:“咦!就你这德行,就是那种邋遢坏人的感觉,可让我给发现了。狗才,俗物,怎配管教我们。”
刚说完就开始派吃的了,每个桌上还有两瓶白干儿。我对面那人生的蛮壮,敲了敲桌子对我说:
“嘿!我看你也吃不了酒,我们都不记得多久没闻见味儿了,你那份就免了吧。”
“不可,我也不多要,就给我分上一杯吧!”
“真只一杯?那不可反悔啊!”
我微微点了点头,拿起饭匙准备开吃,过来一狱卒说:“监狱长让你过去,你且快些速度。”
我端着饭盒一边吃着一边就过去了。监狱长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坐在这,你不用害怕。我叫你过来是因听说你识些文化,让你为我写些东西。”
“可以啊!”我继续吃着。
监狱长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随着倒了杯葡萄酒递与我:“这才配你。”
时过数日,大雪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果真有人来传信,让我去见监狱长,这次没有给我拿重重的铃铛,还给了我见黑大衣。
走到门外,听见里面有个女人娇滴滴的说:
“狱长大人,你去死罢!总是毛手毛脚没个分寸。”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吗?”
树上零星的树叶落在雪地上响了一下,我担怕惊了他,轻轻退回几步,重重的走了过去。门里监狱长传出声来:“可是来了?还不快进来?”我推开门进去,那妇人直勾勾的望着我,显得好不舒服。监狱长拿了些纸与我,吩咐我将它誊抄下来,说完领着那妇人就出去了。我依稀的听到那妇人说:
“你快停手,别……别被别人看见了。”
随后听到一记重重的耳光,那妇人便哭了起来。
“你这臭婆娘,老子给你钱,让你服侍我几日,你倒这样不解风情。来人,给我扒光了架在门外,冻死这不要脸的婆娘。”
我总觉得是我来的原因,故意做与我看的,快速誊写完便回了牢房。
<四>
回到监狱的我心里越发的不平静了。我想是因为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捆绑在木桩上那赤裸裸的妇人罢。可这不足以如此,也不知是何缘故。
我定要出去,那日不知缘由的便被抓了进来,如今怎么也想不通透。雪从窗口飘进来,还没落地就化开了,连水也看不见。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如若他日要走,也要留下个记号,可竟不知该写到此一游还是什么别的。
从地上捡起石块来,突然想到惠特曼《在永久摇荡的摇篮里》这首诗来,决定把其中还能记起的写在墙上,这又怎么不好?最起码我表示我并没有完全被困在这里。想着便开始写了,却忘了开始,也罢!从中间开始,说及就写:
……
后面又有一个浪头,拥抱着,冲击着,
一个紧卷着一个,
但我的爱侣,却不来抚爱我,不来抚爱我!
写至此处,我又忘了中间,随即写道:
“我的读者,原谅我忘了那不精彩的片段,请允许我往下再写。”
……
啊,清夜哟!我不是看见我的爱侣在浪头上飞翔吗?
在白浪中的那小小的一点影子是什么呢?
啊,你高空的星星哟!
也许我这样渴望着的人正跟你们一同升起,一同升起。
华尔特·惠特曼《在永久摇荡的摇篮里》
未知年寒冷的一月 无人知晓的读书人
我想了很久,决定落款为:“未知年寒冷的一月,无人知晓的读书人。”扔了石块,我放声又读了一遍,一种浓浓的离情涌上心来。有些激动,也有些失落的躺下了。
半夜里醒来,见墙上的字迹很是明显,提起衣角擦去了大半,心里才平静下来。
狱卒说要带我出去,我回头看了看牢房,狱卒给我上了铁镣就押着出去了。外面冷得非常,大雪不知疲倦的拍下来,散在地上,又积成一堆。
我被押着径直往刑场去了,脑子里猛的闪出一首诗来,一路上反复的念着: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一边念着,我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下来。跪在刑场上,看着被灯光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不觉心痛了起来,高喊到:
“死罢!死罢!如此我便出去了,也许我从来都未曾进来过,有本事让我这清淡无比的影子也死了。我并不是死了,只是我把自己的梦攥得太紧,捏碎了它。倒是你们,在我死的时候,我才复活,你们才都死了。”
“举枪!放!”
我隐隐的感觉到我被扔进一口装满水的大缸里,很窄,很冷。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