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这样教我们姐妹三个。
“既然要负了天下所有人，又怎么能够让天下人不负我呢。”我坐在大姐和二姐中间，望着高大伟岸的父亲，问道。
“华儿，你尚且年幼，有些事情你还不懂。”父亲用他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他并不为我的愚笨而生气。“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太笨了，一直到我出嫁那天，我还是没有懂这句话的意思。
“魏王曹操之女曹宪、曹节、曹华毓秀名门，德才兼备，深得朕心，着封为夫人，即日起迁入宫中居住。”我和大姐，二姐跪在魏王府的前院里，听宫里来宣旨的太监读圣旨，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大姐不甚甘愿地跪着，我知道她是有心上人的，是父亲手下的一个幕僚，年纪轻轻，颇通诗赋。我见过他，长得眉清目秀，与大姐很登对。
“从今天起，你们就要入宫侍奉陛下了，让父亲好好看看，看看我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父亲从大厅里走出来，笑着看我们姐妹三个。就算
要入宫，犯得着把我们姐妹三个都送去吗？若不是小妹实在太小，是不是他也会送进宫去？
我是笨，我到今天也没弄懂父亲说的那句话，可我也不那么笨，我知道父亲把我们送进宫中是为了什么。他已经把控了前朝，现在连后宫都不放过了。看二姐平淡自若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件事她一早就知道了，以她孝顺恭敬的个性，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必定是要我们姐妹三个联手，压制董贵妃和伏后。
父亲负了我，可我从来不曾负过他。父亲答应过我的，他的“天下人”不会有我，可是如今，他为了他胸中所怀的天下，还是要利用我们姐妹三个。
“爱妃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刘协搂着我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他最近很开心，因为董相国的女儿董贵妃怀孕了，据太医预测，是个健康的小皇子。
“没有啊，陛下，臣妾饿了，我们回雀婴宫吃些点心吧。”我扯开一个笑容，刘协对我总是平平淡淡的，对大姐更是冷淡，我想一定是大姐心里念着那个男子，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刘协又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对她惩罚些什么。
“不行呢，你姐姐约了我去金銮殿上，时辰差不多了，朕下次再来看你吧。”他丢下一个和我一样勉强的笑容，拂袖离开。他果然，是害怕二姐的，他对二姐的感情绝对不是爱，就像他对我牵强的宠爱一样。
二姐在后宫的实力逐渐膨胀，足以和董贵妃抗衡，就在董贵妃怀孕，董相国和父亲在前朝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人打着董相国的旗号起兵造反，父亲亲手杀死了董承，将他的首级悬在菜市口三天三夜。我知道，父亲和二姐一定谋划着铲除董氏一族，顺手去掉刘协的子嗣。
我赶到汒云殿的时候，二姐正下令要杀死董贵妃，刘协靠在蟠龙柱上泪流成河却默不作声，董贵妃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跪在冰凉刺骨的地上，拉着二姐的朝裙，哽咽着求她放过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你父亲密谋造反证据确凿，你们董氏一族要全部诛灭干净，岂能留下这样的孽障？”二姐表情冷漠地甩开董贵妃的手，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挡在了她们中间。
“你这是做什么？她肚子里怀着的是陛下的儿子！你当真要如此阴毒吗？”我将董贵妃扶起来，狠狠地瞪着二姐。
“现在若是放了她，将来她就有了要挟的资本！三妹，你太善良了，这个天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二姐已经渐渐地变成了父亲的工具，她不再是我纯美恭顺的二姐曹节了。
“不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拉住了董贵妃的双手，一个宫女拿着玉制的酒壶往董贵妃的嘴里灌下一整壶的毒酒。她奋力挣扎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呜咽着叫着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是要我救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就像此刻角落里泣不成声的刘协一样。我们同病相怜，他是魏王曹操的傀儡，我是我父亲曹操的棋子，从他第一次教我“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开始，我就成了他纵横天下的一颗棋子。
董贵妃的死让刘协伤心了很久，可他还是不得不强颜欢笑地陪着二姐。父亲更是雪上加霜的要求封我们三姐妹为贵人，在皇宫里添红挂喜，这个时候董贵妃死了才不过三日。
不知是父亲使了一样的手法，如法炮制陷害伏皇后的父亲执金吾付完，还是付完实在看不惯父亲的为人处世，派人去刺杀父亲。他逼着付完生吞尚且淋着鲜血的熊肉，将他下了大狱，在早朝的时候，父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伏后生的两个皇子，将她打入冷宫。我不知道二姐对外所说的伏后自尽是否属实，我只知道，二姐的世界变得跟父亲的天下一样血腥。
伏后死了，东宫即要易主，理所当然地，二姐做了皇后。我知道这都是父亲的属意，我也知道，父亲要做的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我不想去懂，也不愿去触碰。
我一个人在雀婴宫安稳的住了几年，对所有人都避之不见，只留了贴身侍女在身边。没想到三年后第一次打开我雀婴宫的人，是我的弟弟，曹丕。
“三姐”他一身明黄龙袍，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女太监，叫我。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对着供桌上的佛像，缓缓道出，那句毁了我一生的言语。
“山阳公已退位让贤，姐姐不必再独守雀婴宫了，朕会好好待你的。”他走到我身边，对我伸出了手，我闭上眼睛，没有理会他。
“山阳公？你跟父亲一样，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充满野心，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报应吗？”我拨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一颗一颗，像是历数我的一生。
“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这皇位既然能够交到我手上，那必然是应该属于我的，而那刘协，生性懦弱，你自己扪心问问，他配做这一国之主吗？若不是数年来有父亲的扶持，大汉早就亡国了。”他略有些怒气，碍着我是他的姐姐，隐忍着没有发作。
“那你就有这资格做这一国之君吗？这天下，始终都是刘家的，哪时轮得到你曹丕？所谓扶持，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借口，你当我曹华傻吗？”我偏偏要惹他的不痛快，我偏偏要和他对呛。
“因着你是我姐姐，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过，你还是乖乖地守着这孤零零的雀婴宫吧，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你出来。”他咽了气，甩了袖子就出去，雀婴宫的大门被重重关上，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宫门上锁的声音。
也好，我本就不愿出去的。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我已人老珠黄了，还是没有读懂这短短一十四个字，我花了一生的时间去读，却始终未能参透。我这一辈子，不曾负过任何人，却被身边的亲人负了个遍。父亲，二姐，刘协，曹丕。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我明明记得，在我及笄那年，我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对着艳阳天，发誓一定要嫁一个中意的好男儿，疼我，爱我，直至我们都白发苍苍。
一切，都从父亲第一次念出那句话开始，便不一样了。
我以为，只要我不负天下人，便不会有人来负我。
可我错了。
干净地，一错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