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作为

那件事过去了很久之后，我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是我自取其辱中的代表作。你还记得吗?

当我挂掉电话之后，来不及撒掉胀痛了膀胱的尿，我便习惯性地往楼下冲，打开车库，发动汽车开往老家。整个动作连贯，迅速，果断，几乎一气呵成。似乎我早已做好准备。这一年来，我在等候着父亲离世。

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爸这次真的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每次父亲想见我，用的都是这个借口。母亲那哀求语气，突然失声快要哭起来了：这次真的没骗你。

我驱车上了高速之后，夜幕降临。天色逐渐暗下来，我才发现高速上几乎只有我这一辆车，路旁低矮灌木枝叶茂盛，微弱光影之下，阴森至极。我才发现这真是一个坏天气，心里暗自思忖，可千万别下雨。慢慢地，黑暗，阴森，恐怖的气息在我车窗之外缓慢弥散。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天空开始下起雨，顷刻间，暴雨如注，风吹打着整个车身，雨刷也随着风雨胡乱拍打着。仿佛是在大海中飘摇的一叶小舟，车内，我还清楚地听见金属碰击和车辙转动的声音。按照常理，我是绝不可能听到这种细琐的声响。

闪电无声却一道道铺面而来，每闪过一次，我心里就打一个激灵。我下定决心加速往前，跑出很远之后，雨势逐渐减弱。情绪平息使我想了很多。想起圆明园，世博会，汶川地震，电影院，《咒怨》，那天陪儿子去海洋馆，他非要嚷着摸各种各样的哺乳动物，海豹，海狮，海豚，美人鱼。每次发工资时候，老婆把钱铺在床上一张一张数三遍，每次总数都不一样。一整夜，拒绝我曾三次提出想要做爱的要求。还有我爸爸。他从小对我和妈不是打便是骂的日子，他就是个酒鬼。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活着。我这才有知觉，自己也还活着。

终于到了一个加油站点，雨已经很小了。当我看着加油站的小姑娘面色冰冷地给车加油时，我已经无暇顾及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太粗鄙猥琐，她才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顺势，我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两点。

再次上路之后，我心里轻松了很多。不料下一秒，突然。透过车窗我分明看到在朦胧夜色中，路中间有一个人影。直直地站立在路中间，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在很久之前，我常常噩梦缠身，深觉得自己身上不干净。但还是不信什么鬼神。我迅速将车速减慢，似乎在等候着那个黑影的下一步指令。眼看车就要撞上了，我才看清楚，那是个女人。披头散发，头低着，只穿了一身红色连身裙。看样子，是刚刚被雨淋过。在雨后的夜色里，她伸出手，缓慢地朝着我的车挥了挥。

当时，恐惧和胆怯已经完全控制着我失去理智。我停下车之后，她直接冲上来拉开车门。我随手把所有大小的车灯都打开，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五十三分。这一夜怎么这么长。

我转头再看她，她依旧没有抬头，问我：能送我去橡树镇吗?不等我回答，她迅速坐上我的后车座。她的连身裙已经湿透了，通过后视镜我看到她倾斜着全身，裙摆角被撩了起来，臀部完全暴露在空气里，依然低着头，我害怕她只要一抬头，我就会看见一张血淋淋的脸，凹陷的颧骨，配上那快要掉下来的正在提溜着的眼白。我目光刻意避开，内心慌乱，我不想被吓死，那样死得真的太难看了。我迅速掏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给老婆。但在这样的山林地带，根本就没有信号。难道这次，我真的在劫难逃了。那个女人突然又问一句：能送我去橡树镇吗?我不敢拒绝，虽然我他么从来没听说过橡树镇。

我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看着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看到我了。紧接着她问我:你知道橡树镇吗?快要到了，橡树镇就在前面。我仔细巡视了前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还是那条漫长的油柏路，已经下了高速，我只能照着她的指挥往前一直走。

她说，我有点冷。说着，手就从后座伸过来。要解我的领口，她的指甲又长又黑，指缝间有很多泥垢。离得这么近，还有一股腐烂的腥味。使得我腹部一阵恶心，我赶紧停下车，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递给她。然后，再次发动。她慢慢地套在了身上，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

天快要亮了，我已经逐渐从恐惧中挣脱出来，至少在这两个多小时里，我还没有死。但还是没有猜测出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突然，她说，到了，橡树镇到了。我往窗外看，明明莽苍之中只有林子，和葱绿的枝叶。阴影之下更显隐秘。停下车我打开车窗往外看，等再回过头看她时，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我的外套，和坐垫上洇湿的痕迹。

我迅速发动汽车，加足马力，离开这条噩梦一样的路。

开往老家探望我死去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