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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历万乡参考

本文已影响 2.53W人  指鹿

楼道并不是很宽,电箱的线挤出固定盒,散乱在外面,绿漆门上贴满了大小行铺的广告,楼梯一上一下正好能侧身错过对行的人。

历历万乡

下来的女人打量着我们,擦肩而过时她微皱着眉头,尽管隐蔽的躲藏在眼镜底下,但口罩叛变似的遮住了鼻梁以下的所有,于是她的眼睛在那张脸上显得格外暴露。女人的眼睛不自然的眯了一下,我想她挡在口罩里的脸此时应该也有什么对应的动作。

屋内没有什么装饰,几近是刷了漆的墙壁住进了人。客室并不大,只几件前时年代的家具井然落放,倒也显得出一些空间。褪了色的棕木桌子似乎不属于这个年代,可触到上面却没有一丝沉灰。两个孩子张望着眼,似乎这白大褂的队伍只在屁股被扎的疼时见过。也难怪那女人疑虑的眼神,这个时候,哪怕是一声咳嗽都会引人远之,何况这三五人的白衣队伍。想是再看见楼下停着的救护车,又要拍在各个群里,做南城社区的吹哨人了。

屋里的男人见我们来,便缓慢着坐起,笑着问候我们。刘大夫要他先夹上体温计,然后拿出文本夹子,站在他空位前一步对他做外出途径记录。周姐转头小声告诉我:“这男人发烧几天了,社区连查了几次,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得拉走了”。“哦......”我其实并没太在意周姐的话。自从做了疾控中心的志愿者,跟着满城走,这样的疑似也不是第一个了。倒是这家屋里的环境,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到依依家去。想到这,见客室内测体温也不便站这班人,看到阳台上有一盆绿植,便走了过去。这阳台的摆设还真是像依依家的样子,铝铁的材料散落在地上,墙上挂着一个带线的插板,但并没有用墙钉定在墙上,而是绕过屋里内墙上一个老旧的空调将线垂直悬下,甩在墙上。“呼——”我心里暗感。只是不知道这样杂乱的环境为什么会放一盆绿植在这。可能依依家会在这放他父亲做好的钢窗,这更合理。

依依是我在武汉做青协志愿者时对接的一户困难家庭,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时她父亲在楼下钻电孔,我们敲了门,好半天才让她和弟弟相信我们是约好的辅导老师,我们一进门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妈在我九岁的时候就走了。这句话让我和同行的两人在进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说不出话。依依家里的环境,只比这更让人的心发冷颤。

想到这,我猛然想起什么。自从我们放假以来,依依几乎每天都会用她的手表给我打电话。讲她在乡下的生活,讲她和爸爸吵架,讲她以后想做的事,短则两天,长则四五天,从未断过。可这时,距她上次打给我已过了十几天了,我不禁心里微颤了一下,一时脑子里突然飘过什么。不等我反应过来——

“小路——”

“哦!”我本能的应声答到。赶紧跑过刘大夫跟前。

“你去车上拿两盒棉签上来。”

“好!”

取罢药品在回楼上的路上,同行的另一个志愿者跟我讲:“刘大夫说,这个人八成就是了,一会抽完血社区就要来人守着,晚上就得接走了。”“这么快?哦......”我全然没有听进她讲的话,只是在想依依这会在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在家里,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给依依的手表,对方显示已关机,又打给她的父亲,也是关机。那之后的连着几天,我又挨着打,都没有接通。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穿梭在各个家庭中,登记,测温,寒暄着说些话。待在家里的人见我们来总是想多问几句外面的情况——什么时候解除,哪里又有了新的疑似。一听是城区的这半边,不由忙得又站起来连问几句——叫什么,在哪工作,没来过我们这吧;也有人不想问,见着我们敬而远之。带着手套把体温计递给我们,或者放在卫生纸上我们再拿,毫无表情,只希望这些白大褂的人快些出去,闭上窗门,最好连一粒沙子都从窗缝中用带了酒的棉签剔除出去,永不出门。

天渐渐暗了下来,已不见往日这里的小巷闲谈,空了桌椅的台案只剩下蜷身在这的怜猫。白日都爱停留在天上的玉盘早已做好了接班的准备,带着北方的凉意铺卷下来,街上行往不多的人抱紧了自己的身子,从口罩与额头间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警惕着身边的一举一动。商铺的老板扫扫禁闭着的大门招牌上的灰尘,又钻进了车里掉头离开。只有我们一行三五的白衣队伍不停地走在大街上,像这座空城里唯一值得人们多看两眼的奇怪的醒世牌匾。

沉默的夜像空瓶里装进的墨水,本该透彻却此时毫不见旁物的流动,灭了路灯下的人似杂进去的一丝笔屑,亮时借着灯火飞翔在纸张之上,却在纸本合起时被一股脑的甩进墨水瓶里,摸黑看不见周围的同伴,只听着墨声,随着涌动。

那些时日城里禁闭的严厉,刘大夫叫我待在家里先不要走动了。我便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吃着过年时备好的山货,跟父亲对酌两杯小酒,他说这本是备着给我结婚时用的,却在这买不到散酒的时候拿出来糟蹋了,我也笑着不说。白日看看书,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数能坚持多久不眨眼,偶尔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大爷不戴口罩要出门和值班人员的吵话,倒也是对闲时时光的一些打发。心想,这真是比戴上红十字袖标时轻松了太多,想想接我班的那哥们儿,估计这会也累的够呛,只是刘大夫和周姐她们——想到这,又不禁目光从窗外回来,低叹一口气——那时便拿着工具箱满城跑,这些时日也没人手接换,不知道她们还受得住吗。又想起是哪位作家说过的话,“灾难,不是死了一万个人这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一万次。”想到这些,夜里睡觉难眠的很,想发信息给刘大夫,又怕打扰到她难得的休息,想白日再致电问候,又怕耽误到她本就繁忙的工作。辗转反侧,一眼望去窗外,是看不全的夜空,想着星星都见不到两颗。直到夜已过半,睡眠才一棍子打上来,身子昏沉的睡去。

又过了些日子,刘大夫叫我回去给各个社区的防控人员送盒饭,我便应声去了。到了疾控中心,发现堂哥也在那,不过这倒也没有让我多想,二伯母是市医院检验科的,这个时节点上他帮忙给同样是医护工作者的值班人员送饭合情合理,只是像他这种平时门都懒得出的人愿意每天跑这么多地方,倒还真是继承了伯母光荣的血脉,心里不得的敬佩了一下。

那些时日,我们两人便骑着一个电动车,一次拿着十几份盒饭来回的给满城的蓝帐篷站点送去。那蓝帐篷里的人因为人手不够,一天只换两次班,一班十二个小时,一次两个人。这大半个月来重复、枯燥、紧张的生活早已看守的愈发疲倦,从棉帘旁的缝隙看见我们过来,远远的就把棉帘撩开,想着能和这来回移动的人说上两句。我们把盒饭按份拿给他们,他们总让我们多坐一会暖和暖和,我们说还要赶路给下个站点的人送去,只靠近炉子烤烤手,便骑车又奔向城东的站点了。

一日,晚饭送完各个社区,又跟着记了几户人家,已经是夜里深了。堂哥跟我一道回去,同道送我。到小区外面时,眼见前面一个平时常坐着三俩老伯的长椅清清冷冷,长椅前的松草地也少见了光泽。这片街道已是小城的尽头,平日里人本就稀少,封闭期间政府也省了电钱,常明灯改时段灯,亮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这片区域也就静谧了很多。我们到跟前坐了下,靠在椅背上,舒缓一口气。顺着朝向望去,月亮直挂在天桥之上,圆的真像诗文里的玉盘,心想,也难怪小小儿郎不识月了。莫说见情思人,转念又想起了依依。这些天还是没有电话,她上一次来电说爸爸给她买了个智能机器人,要我听它的声音,她说晚上会再打给我,便再无音讯。想到这,又看看天上的月,真不知道“千里共婵娟”这句诗是人情真至此的想象,还是真实能在时空里的发生?不知道,我只能望着月,别无所能。

“听说二伯母也去到前线了?”我悄然想起。

“嗯。”哥哥也抬眼望着那月。

“在武汉?”我转头问他。

“襄阳”,他并没有看我,“宁夏过去的都在那。”

“哦,单位抽调?”我平过身去。

“嗯。”

“你和伯父就这么放心她去?”

......

等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回答我,我只觉得耳朵旁没有应答,只有宁静的空气里夹杂的风声。又转过头去看他,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才发现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月亮。

“她是自愿的。”哥哥的嘴唇几乎接近未动的轻声说出这句话。

我不再问。依然靠在椅背上,顺着风的流动去触碰这日子少有的宁静。北方的冬日可不比南方湿润,高大的树木萧瑟的只剩光秃的树条,唯有这周围的灌木丛能少有几片带红叶的枝。封闭的社区让街道里的夜猫溜进不了温暖的车棚,只被这冬日的寒冷冻得声声发抖,听得几声喊叫,似要把毛全部竖起,忙躲进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弄得“飒飒”作响,借几十支密集的错枝挡在身前,好躲过这不饶人的寒冬。除了“飒飒”的响声,和穿不透厚棉衣服的风,这夜,就只剩下闭了灯的窗户里沉睡在黑夜的气息声。

“听说南城那例疑似死了。”

“什么?!”我诧异的喊出我的反应,但并没有惊讶到打破这夜的宁静,直坐起来,“我上个月去的时候他还坐起来笑着招呼我们啊?”

“你伯母医院的同事发的。”哥哥并没有因我的诧异而改变自己平和的语气。

我双眼直看着他,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内心是五味杂陈,转直过身去。诧异而没有过度惊讶是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听见城里的疑似死亡了,城里城外的数字已经让人麻木。只是这一个曾经我离他那么近,那么鲜活的记忆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其实这些天的病例人数已在下降了,城里的疫情也渐渐得到了控制,可在这个时候......

夜里的云被月光照的见的出黑影,风吹着也在慢慢游动。

“你知道他家有俩娃么?”

“哦,见过。”我想起初次到他家时, “男娃六岁,女的好像......快上中学了吧。你怎么突——”我转过头正想问后面的话。却见哥哥面无表情,眼神里只有暗淡,倚靠在椅背上,呆望着前面的灌木丛。我忽然想起什么,便没再问下去。

夜又往深走,气温变得更低,这寒风刺的猫骚动不停,灌木丛里“飒飒”的声音愈发响动。人心到是也跟着冷,却不知是凉气逼人,还是入骨相思。入骨相思这个词绝不是情人的专属名词,若是寒风也知人意,准能把那心扉里的说不出来的话穿过了耳朵,鼻子,眼睛,只是穿不过嘴巴,带到想说的那位身体里去。

回到家中,心中不免又多几分感慨,躺在床上,想着白日的事,却看见月光从阳台墙壁和卧室窗户间一点点的夹缝中流进,洒在眼上,倒也难得做个好梦。

你若说是那夜的月懂人意,可为何不早些把圣洁的月光洒在人间,斥走这不饶人的寒冬;若说它不懂,它却又真将这春时的人心系在了一起,就连空气间,都闻到了久别不见的生命的气息。有人解释说,那时是“悬崖百丈冰”,现在叫“花枝俏”。

依依打电话告诉我:春天来了。

我依旧和堂哥奔走在各个站点之中,那值班的人员已然褪去了手套,炉子也熄了火,见我们来,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道声辛苦辛苦。城西边的社区清了零,三十多岁的阿姨给我看她儿子录的视频,小汤普森弹的倒是有模有样。那市井间的人渐渐恢复了起来,虽未能见得你来我往,但冬日未换掉的马丁靴踩在还坚持不松软的砖地上发出的“嗒嗒”声已是上个季节最后的坚持了。我与堂哥穿梭在这街道中,听着那些值班人员闲时的话语——“政府那边又复工了,让各家拿独生子女证去登记”,“城南那例只是上了机器,人还活着”,“伊朗那趟列车的列车员好像是我们这的”,“听说韭菜降到两块六了”......人们未曾有一刻觉得这闲言细语是为了打发时光而说的,此时更像是上课堂时的学郎,看见窗外的一个塑料袋飘过就要赶紧拍打同桌说道“快看快看!”,生怕错过了这有四十五分钟之久不能透过玻璃窗和墙壁看到的新鲜事物。

依依若真再不给我打电话,我可能就要求助二伯母看看名单上有没有个小女孩了。她打过来的那天,说村子上的渠边草有了绿了。我问她怎么这么长时间电话打不通,她说是去了姐姐家,手表没有电了,一直不记得充,我又问爸爸电话怎么也接不通,她说在乡下没有活找,电话就没什么用,爸爸就一直放在那里。我甚想骂她两句,未等开口先漏了口气笑了出来,笑自己文人矫情,又笑她说弟弟被拉去打了针。想想那小男孩调皮的身躯中刺入一种人生阴影般的快感,表情一定丰富的很。

那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周姐尽可能的帮刘大夫解决一些非专业的事情——登记,测温,各家各户串的像定点按响门铃的送奶工。市里的病人也清零了,那边的大夫退下来了一批,人手一多,刘大夫就只负责有症状发生的人。她儿子过年被隔在了宁南,本说是同去厦门过年的计划也早已在水泥的楼栋中分散的不见踪影。到是偶尔可以看到二伯母在群里发的平安消息,堂哥四五天和她视频一次,只是有时说着说着就断了,再看到群里有消息,就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有一天在去往下一个社区的路上,周姐跟我说:城里病例好的这么快都是因为她那天超级月亮时许的愿。“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说:你那都排到哪儿了。

缓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堂哥还是来回往返送饭,只是我帮了刘大夫去测温,少时能帮忙带上几份去送,其余的日子倒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这些天阴的渗人,太阳被遮蔽的像迷藏在云里等待风去找它,风也真是当真,顺势而起,大有一种“早早期”倒春寒的感觉,本来晴朗的天就像是孩子看见已经答应了买玩具的妈妈突然变了卦的样子,兴致提的高高的又突然落了下去。但城里复工的进程已经阻挡不住,车流穿梭,你行我往,街上还真有了久违的感觉。小铺店面都开了起来,虽禁止在店内聚集食用,但把餐桌全搬到外面,一人占一个的样子像极了正参加选拔考试的读书郎。广场上没有了带着音响的大妈们,到是儿童有了空位将风筝飞的高起。那街上的人们手里提着的菜量明显合理了很多,本是大爷们下棋的桌子也变成了晨练人压腿的台面。依依时不时来电话说想请小朋友来一起过生日。堂哥说襄阳那边对接的医院也已清了零。一切似乎都在井然有序的恢复往常,只是阴阴的天让我在走下光控灯的楼道时显得踉跄——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家。

我想起初次从依依家出来也是这般阴天,那天的光线似通晓我的情绪一样暗淡,还未至晚上,阴云的遮蔽就已衬好了我沉重的心情。那天晚上我和两个朋友去听了久石让主题的音乐会,坐在台下却满脑子都是依依家简陋而杂乱的环境和弟弟临走时拉住我们不舍的眼神。中途我出去和依依的班主任打了电话,聊了一会,我坐在外面的楼梯上想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已经快结束了,音乐团恰好奏起了《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久石让写给姜文先生的,我抬起了头,愣住了。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黎明染红了的天,一个不存在的,但又真实在你眼前的人,一个,一个我无法言语,如七彩般的光辉却充满了透视黑白颜色的太阳。

我又想起依依家墙上挂着的那副画:一个茅草屋,一座小桥,四五只啄食的鸡,小屋旁边背站一个播种的人,远处是一片青山,一阔天空。

情忆至此,天色已晚。

出了社区,回家的路上朋友发消息说明天下雨拍不了延时,我说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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