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岁月（一）

清晨，还在睡梦中的我，就被父亲强行拉起来跟他一起出远门了。其实也不叫出远门，就是把我送去别人家，暂时寄养了。

时值冬季，凛冽的寒风把我的脸和手都割开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红扑扑地脸蛋肿的像个快熟烂的苹果。我戴着一个虎头小帽子，身上穿一件厚厚的红色棉袄，裤子呢，是母亲织的一条黑色毛线裤，脚上穿一双大头棕色小皮鞋，走起来一摇一摆的，父亲打量着我，仿佛再看他精心制作的一件艺术品，脸上漏出一点笑容，不过随即又消失了。

我因为没有睡醒脑子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睛被父亲拉着，趔趄着出了门，只听见母亲小声哭泣着说，早去早回。

刚开始，我回头看着母亲站在屋檐下，对我挥手，我也淘气的对她挥了挥手。家门旁的一棵柿子树，还有几个红彤彤的柿子挂在黑漆漆的树枝条上，一只小鸟一前一后有节奏的啄食着它。我和父亲渐渐地走远，母亲、家、还有那棵柿子树就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节点。

走了许久了，父亲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始终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少言寡语。我的腿走得很疼，嗓子渴的快冒烟了，脚上像绑了两个大石头似的。事实上，我累得都是父亲用手拖着走的。我想抱怨几句，但我不敢，害怕他揍我。他的身上莫名有种冷酷的力量散发出来，让我难以靠近，他老是板着一张脸，当我无病呻吟时，他的一个眼神，就让我立马停止所有的声音。

一路上的山林都被伐木工人剃秃了头，寂寥而空阔。河边的芦苇滩上，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剩满禾庄的田野散发着寒气，偶尔看到的一个人在田地里一边歌唱，一边干活。

我无聊的是在憋不住了，向父亲发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妈妈为什么不一起来”？“还要走多久”？我像吐炮仗似的，一连像父亲发了三个问。

“在坚持一会就到，我和你妈妈要出去工作挣钱暂时没有时间管你，你去大姑家住一段时间，我和妈妈很快就接你回来”。父亲冷冷地没有任何表情的说。

“那要多久”？我不满的撅起嘴来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我，继续往前走。

我突然感觉到很悲伤，就哇哇地大哭起来。父亲转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这次不管用。我继续哭着，我一想到，和他们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就要分开了，很难受。

我抽噎着和父亲走了几十公里的路程，肚子早已咕噜噜的叫。饥饿把悲伤的阴霾驱散了，我开始想念门口那棵柿子树，成熟的柿子在阳光下的照耀下晶莹透亮的，散发着香味，一口咬下去，甜味就在嘴里扩散了。我吞了吞口水，看看父亲，他也看了看我，知道我饿了，从背包里拿出两个饼子和几颗糖果给我，在那时和他们的离别相比终究不如几颗糖果重要，吃饱了我乖乖的跟着父亲往前走。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个偏远的村子里，来时听父亲说这个地方叫五访镇。

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四周全是地，在远处有几块空田，和一片竹林，一条河流从中间，把地和田隔开。河流边上种了许多棵不同的果树。田里剩些稻草稳稳的扎在里面，地里还有些玉米杆，东倒西歪的趴着，河边的一棵柳树掉的光秃秃的像个害羞的小老头，几只鹅和鸭子在田里游来游去。路上的小鸡用爪子左扒拉又扒拉一下，没有找到小虫子，又摇晃着换个地方继续扒拉。门口的一条大黄狗，冲着我们汪汪汪的叫，我害怕的往父亲身后躲了一躲，对着那条大黄狗吐了吐舌头。

父亲朝那座房子喊道：“大妹，大妹，出来把你家大黄狗管一下。”

我心里偷偷的觉着好笑，平时凶巴巴的父亲居然还怕这条狗呀。

迎面开门走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壮硕的身材，穿一件粗布短衣，围了一个蓝色带有月季图案的围裙，头发盘起来放在脑后，脸上堆满笑容时，额头上便爬满了一层层的小山丘。

父亲伸出有力的大手把我往前一拉：“快叫大姑”。

我不想叫，但迫于父亲的压力，我还是叫了。我看到她身后有三个小男孩，从高到低依次站着，从上往下打量我。

大姑一见我，便欢笑着走过来，用双手摸着我的头，摸我的脸：“哟，这是林磊吧，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啦？真是再长几年，可就是个帅小伙了，你看这大眼睛浓眉毛的。”她那双长年劳作的手，像一张平坦的砂石一般刺挠着我，我作为一个小孩不能拒绝大人的要求，只有做一只沉默的羔羊任她宰割。

大姑姑热情的把他身后的三个孩子介绍给我认识时，我以为是她的三个儿子，却不曾想是她的孙子。那时我感到很吃惊，大姑姑看起来很富态，年纪也不大，却有三个孙子了。

那三个家伙，有名字，但我记不住，我都管他们叫，大娃，二娃，三娃，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弄清楚他们的名字。

父亲在大姑家住了一晚上，天一亮，就偷偷走了。从那天之后，我就多年未见过父亲了。我发现父亲离开后，哭闹着要走，大姑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拿来招待我，但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我每天就知道哭，哭到没声儿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有时候我听见大姑姑给我父亲打电话，但也只听到大姑姑说：“好吧，好吧，就先这样啦”！就把电话挂断了。

小孩子总会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和不安，因此那段时间里我都呆在大姑的屋里。等待这个寒冷的冬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