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检日志
2079年3月1日 周一
“你应该休息了，不然你今晚睡眠不足会影响你明日的工作表现，虽然你工作效率超过了公司同仁的平均水平。”
迫近午夜的飞廉大厦三十层上，幽幽的蓝光孤单地闪烁着。程独伊又在没人的时候听见了这个声音，相比第一次被吓个半死，一个月后的她显然镇定了很多。
“嗯，我想多做些，两个400条没有检查完。”程独伊对着屏幕打了个呵欠，连着几条都是数字的质检，自己听得倒顺利，就是得停下来把所有的数字转写成英文。中途停下来按键盘，就好比一辆高性能的越野月夜翻山，正在爬坡的兴头上，却一连撵上好几块石头，虽然不大，可不舒服。
不过好在自己能够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耳朵不受束缚地质检。程独伊从海滨小城毕业后，只身一人来到了北京。那时候的她已经做过教师，无论线上还是线下，她都懒得备课，喜欢教中低年级的孩子，也不喜欢太聪明的孩子，她懒得应付；做过口译员，这种有难度的高强度工作，赚来的薪资还不够护发；做过笔译员，长时间对着电脑，让她感觉自己可以挂个幡子，上书“算命”，出门戴副墨镜就是半瞎了。大数据，注意力经济时代，程独伊这个娇娘子挑挑拣拣，居然还能让她在人工智能的手下捡到现在这份工作，实在是撞了大运，这让她不得不付出更多，以便保住饭碗。毕竟这可是专注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十几年的大公司。
喝了口免费蓝山，程独伊想起了那个冰冷的男声，黑夜里唯一的陪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一个月下来，程独伊自我揣测，对方高冷，极致理性，没有一丝温度。在数据堂大家每天都很忙碌，和数据打交道，不停地核查检验，录入修正，像工业革命前的纺织女工一刻不停，像工业革命后的流水线上的童工不得喘息，更像是十几连跳的富士康，一般大家都不说话，交流都靠内线网络。算下来，在公司里，程独伊最熟悉的人声是自己负责质检的语音和这个男声了。
“你今晚也加班么？”还是略微有些好感的，程独伊刻意让自己的声线温柔了些。
“不是。不过，你怎么这个月连续二十天自己加班？我觉得这个习惯对你身体不利。”男声不解地问她。
哎呀，好久都没有被人关心了，这种感觉真好。程独伊面上不显，只心雀跃，还说点什么掩饰：“嗯，我喜欢。”
“什么？”对方当机，这种直来直往的人，有时候坦率得可爱，有时候也木讷得气人。
“我喜欢黑夜的感觉啊。”程独伊音调高了些，接着点下一条咖喱味的英语听，这下速度却慢了很多。
“什么感觉？”对方不死心，什么感觉，问这么多干嘛，喜欢我么？切，假正经。
“咦，你问题好多啊。”嘴上这么说，可程独伊内心很享受这种安静地与人对话交谈的时光，索性暂停了手头的工作。
“我好奇，你喜欢什么？那又是什么感觉？”
防弹夹丝的玻璃印着星河在远处流淌，再也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原始感受，不是秋天，也没有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这会儿宽敞的办公间里也再不是白日机器低鸣。电流窜动的声音昭示着这个夜晚，只有他们俩。你说你来点罗曼蒂克的感觉不好么？非得打破这朦胧的意境。她喜黑夜笼罩一切，寂静独处却自由的感觉。不过她偏要皮一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是顾城的诗。你大概喜欢文学也喜欢黑暗。”
“行呀，你也读这么久远的诗歌。” 程独伊听他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作者，当即对他又有了新的期许。可谁料下一秒，他还能说出更详细的内容。
“不算远，顾城，男，1956年出身，1993年逝世，原籍上海，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诗人。其《一代人》中的这句话是中国新诗的经典名句。该诗距今不过一百年。”
“一个世纪还不算远么？一个人能活多久呢？也就一百年。”
“可是人类的平均寿命借助现代医疗手段可以大大延长到一百二十年，他们在此期间也能创造更加丰富的文明。”这人跟她抬杠呢，她在引用，他却在解典，她在说一个人，他却在说一个物种。
“嗯，说远了啊，你不是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感觉么？”在屏幕光映照下，程独伊嘟嘴，也不怕他看见，反正他应该也只是另一个办公间的，因为内网串流，才因缘际会于此夜聊。
“你在嘟嘴，你很可爱。”那人的声音有了轻微的改变，不再那么生硬了。
咦，什么鬼，他怎么知道？一瞬间让程独伊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感觉招人窥视吓得不得了，却也颇受夸赞，小脸一红，心道此人，居然说我可爱，真是油嘴滑舌。
“怎么不说话了？”瞬间恢复生硬的男声让程独伊回过神来了，她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跟人搭话，虽然是别的工作间的同事，可是两人素未谋面，以后还是不要深夜加班的好。勉强道了声再见后，她便警觉而迅速地用读盘眼镜保存工作，关机，然后撒丫子溜了。
2079年7月5日 周三
那次之后，程独伊改掉了深夜加班的臭毛病，想了想，要命不要钱，命最重要。同时她也戳破了那个绮丽的肥皂泡，粉红色的心事还是留给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男人吧，意淫也要注意人身安全。虽然现在有很多智能研发项目需要跟进，可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再听见冰山男声，还是有些想念的。
“程度伊，你们工作组的数据汇报请立刻上传，谢谢。”白日发呆，却被督查组的王主任逮住了，丢脸啊，还在全公司的内网里点名，真是背。还好工作交接什么的立刻给补上了，没有影响组员的绩效考核。
一上午，程独伊效率回升，搞定了全组下半年第一月的三分之二的工作量，她终于可以从办工桌前解脱了。放风时间，到茶水间本来想喝最贵的蓝山，可是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冰山男的声音：“美国范德比尔特大学咖啡研究所所长马丁教授表示，咖啡含有数百种有益健康的成分，可以抵抗肝受损、各种癌症、哮喘、心脏病和震颤性麻痹等。通过他近20年的研究证实，咖啡因是咖啡中的有效成分，它能激活中枢神经系统，可用于制造长效镇痛药物，可以抵抗困倦、伤风感冒、哮喘和水肿。其副作用是容易上瘾失眠、紧张和血压升高。每天喝2到4杯咖啡是有益的。但是咖啡可能使你夜里失眠，也可能使你血压升高。尤其是你每天喝十杯蓝山咖啡。”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人还真是少见，程独伊最终拿起了立顿红茶，看着袅袅雾气升起，自己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人。
“你怎么一口气说这么多？”夜里偷摸到茶水间，冲第十杯咖啡的程独伊明显被吓到了。
“你今年二月十七日周三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在茶水间批评你的组员时说过：‘凡是只粗暴抛出结论，而不给合理根据的人，都是在耍流氓。’我不是流氓。”男人依旧平稳有力地给出了依据。
输了输了，我不喝了。于是那天晚上，程独伊意外地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此刻嘴角的微笑被八卦的交流组主任皮皮杨察觉到了，程独伊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人拿胳膊肘撞了下，回过头来，一张八卦的长舌夫男脸对上了自己。“程组长，想谁想得这么专注啊？红茶都要变白开啦。”八卦男努嘴，程独伊连声罪过，浪费了水。对方好心地用干净的吮吸抹布将料理台上的水吸附到抹布里，再立刻转移到光合走廊旁的根茎灌溉系统里。
程独伊刚才在内心暗赞，杨主任心细，就听见对方开腔道：“程组长也二十好几了吧，我看你近来红鸾心动，又时常出神，可是念你心仪之人得紧？对方可是我们公司的人，哎，我跟你讲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放心，我保准包你事成。”这人文绉绉得慌，兰花指翘得老高，看得程独伊心突突直跳，忙摇头否认，她才不想被这位副业号称金牌冰人的偏远上司牵线呢。她可不愿意按照新出台的公司用人法成为公司的永久奴隶，夫妻双双被限制职业自由。
可是皮皮杨能坐上交流组主任的宝座，那心理学也是活学活用的。程独伊见他人都追到了办公间了，立马开启工作模式。就这么质检了好几十条后，程独伊觉得这人该走了吧，平常在公司除了公事，大家聊不上几句，客气下就行了。
于是检查到这条：“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不会离开你了。”程独伊便来回拉动鼠标看了半天，发现真的是“him”不是“her”，也真的是“Male”，不是“Female”。此刻程独伊开启脑洞，就着这么一句话，不到十个单词，开始自行想象了起码四集宝莱坞大型爱恨情仇剧，为这可歌可泣的爱恋动容，突破了种姓制度的恋人一定要新福啊。
“哎呀，你是腐女？可惜了。”冷不丁皮皮杨在石化的程独伊身后冒出，叹了口气继续道：“研发组还有好些器宇轩昂，学识深厚的男同事想向你介绍呢。”
听闻此言，石化了的LGBT支持者终于裂石而出，“有没有那种声音很冷的，看起木讷却高冷的那种？”
“有啊，有啊，江源，身材高大的理工科男生，精通五国语言，四种方言，目前负责从年初去年开始的人工智能印度英语机器学习，还在不断学习其他技能，他今年打算考个潜水证，对外汉语教师资格证，和律师从业资格证。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好棒，他很上进啊。那，那你觉得我如何？”说到这个问题，皮皮杨对着冒星星眼的程独伊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程组长你就，嗯，中国少年，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一看到姑娘撇嘴，皮皮杨还是鼓励为主，鞭策为辅，“可是你性子活泼可爱，不像这里其他人早就在体制内丧失了人气，而江源呢，时而木讷，时而高冷，你们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完美结合啊。我支持，我赞成，我同意这门亲事。”
2079年12月23日周四
这几个月，皮皮杨不住地往这边跑，搞得一向冷清的数据堂也好不热闹。知道姑娘脸皮薄，每次都以给广大数据堂兄弟姐妹保媒拉纤为由，暗中事无巨细地给程独伊传递有关江源的一切，又掉过头去和研发堂那边的江源巧妙地透露程独伊的消息。“哎呀，我看见他的锁屏是你的照片，工科男终于开窍啦！”
切，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娘一脸傲娇，也掩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看来今晚可以加个班了。
吃过晚饭的程独伊故意等到工作间没有人才返回来，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开口：“江源？江源？你在么？”
“我在，你终于回来了。”温柔的声线让程独伊有些失神，这个冰山是被什么融化了么？
“嗯，你一直在么？我还以为得等到更晚。你今天加班？”
“为了你，我愿意一直加班。我很想你。”天呐，冰山有了颗跳动的心脏？可是此刻怦怦跳的却是程独伊的小心脏。脸红红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待心跳平稳后，姑娘开口问他：“嗯，江源，我叫程独伊，我今年26岁了。”
“嗯，我知道，你平安夜的生日。”咦，他怎么知道，是不是也在悄悄关注我？
“我，我喜欢看书，纸质版的书，我还喜欢做摘录，用文字，影像，照片，画笔记录生活的点滴，喜欢在博物馆里晃悠，喜欢，”姑娘的声音越说越小，脸红得不像样。
“你喜欢翻译，喜欢武侠小说，你崇拜金庸的深厚，古龙的简洁，温瑞安的天马行空；你想在有生之年阅尽祖国河山，你不需要婚礼，和心爱的人走一趟祖国的海陆边界就是蜜月了；你觉得作为成年人，应当懂得必要的医学法律知识，并且具备一些格斗技巧；你以前喜欢金钱，现在更甚，你要做个经济自由，思想独立的女性。”夭寿啊，他真的是江源么？还是说，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程独伊羞得不禁捂住面庞。
“怎么不说话了，我说得对不对？”男人居然开始笑了，这还是程独伊第一次听见给他悦耳的笑声，很开怀。连带着程独伊也笑靥如花，内心的勇气之花也次第绽放。
“那江源，你肯定不知道我也喜欢你。我想见你。”话一出口，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喜悦，江源在迟疑么？程独伊惶恐是否唐突了才子？就在她脸上的笑渐渐消逝的时候，江源恢复了最初的冰山雪原般的冷。
“好的，我们明天见。”程独伊觉得他很矛盾，像在忍受甜蜜的痛苦，最后江源坚定而低沉地吐露出“小伊，我来找你。”这六个字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了。
2080年12月24日 周六
语音质检其实是为人工智能过滤音频，合格的音频将用于机器学习。译员就要变成机器了，AI的译言译语会有温度么？
去年平安夜后，程独伊离开了公司，学习新的技能。江源继续研发AI。
今年平安夜，江源牵着程独伊的手慢慢悠悠地在成都市博物馆里晃荡，姑娘幸福地任由沉稳的大山引领。迎面一股咖喱味扑来，大山护住姑娘顺势在她耳边低语：“唐朝时期玄奘西行，带回经书，而如今这些印度人还得来中国取经，了解自己的历史。19世纪30年代，英国工程师亚历山大•康宁汉姆翻阅英译本《大唐西域记》，读到阿育王的故事，然后根据玄奘的记述，在佛教遗址鹿野苑挖掘出了著名的阿育王石柱，发现了当时镌刻的阿育王敕令。这不仅重塑了伟大君王阿育王，还影响了现代印度。在鹿野苑发现的阿育王石柱柱头，后来被定为印度的国徽。”
程独伊认真听着却还是一个不察，与印度来宾相撞，双方的讲解耳机落在了地上。待程独伊拾起其中一个后，那肇事者早就没影了。
算了，戴上耳机继续听，“That’s why he did so. 唐武德元年，唐玄奘来到成都，在大慈寺律院，”这，这是江源的声音？冰冷的声音中透着极致的理性，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对面的江源正在微笑，叫着她的名字。
而耳机里的江源也笑了，是她，那个女孩，程独伊。
2079年3月1日 周一
“你应该休息了，不然你今晚睡眠不足会影响你明日的工作表现，虽然你工作效率超过了公司同仁的平均水平。”
迫近午夜的飞廉大厦三十层上，幽幽的蓝光孤单地闪烁着。程独伊又在没人的时候听见了这个声音，相比第一次被吓个半死，一个月后的她显然镇定了很多。
“嗯，我想多做些，两个400条没有检查完。”程独伊对着屏幕打了个呵欠，连着几条都是数字的质检，自己听得倒顺利，就是得停下来把所有的数字转写成英文。中途停下来按键盘，就好比一辆高性能的越野月夜翻山，正在爬坡的兴头上，却一连撵上好几块石头，虽然不大，可不舒服。
不过好在自己能够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耳朵不受束缚地质检。程独伊从海滨小城毕业后，只身一人来到了北京。那时候的她已经做过教师，无论线上还是线下，她都懒得备课，喜欢教中低年级的孩子，也不喜欢太聪明的孩子，她懒得应付;做过口译员，这种有难度的高强度工作，赚来的薪资还不够护发;做过笔译员，长时间对着电脑，让她感觉自己可以挂个幡子，上书“算命”，出门戴副墨镜就是半瞎了。大数据，注意力经济时代，程独伊这个娇娘子挑挑拣拣，居然还能让她在人工智能的手下捡到现在这份工作，实在是撞了大运，这让她不得不付出更多，以便保住饭碗。毕竟这可是专注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十几年的大公司。
喝了口免费蓝山，程独伊想起了那个冰冷的男声，黑夜里唯一的陪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一个月下来，程独伊自我揣测，对方高冷，极致理性，没有一丝温度。在数据堂大家每天都很忙碌，和数据打交道，不停地核查检验，录入修正，像工业革命前的纺织女工一刻不停，像工业革命后的流水线上的童工不得喘息，更像是十几连跳的富士康，一般大家都不说话，交流都靠内线网络。算下来，在公司里，程独伊最熟悉的人声是自己负责质检的语音和这个男声了。
“你今晚也加班么?”还是略微有些好感的，程独伊刻意让自己的声线温柔了些。
“不是。不过，你怎么这个月连续二十天自己加班?我觉得这个习惯对你身体不利。”男声不解地问她。
哎呀，好久都没有被人关心了，这种感觉真好。程独伊面上不显，只心雀跃，还说点什么掩饰：“嗯，我喜欢。”
“什么?”对方当机，这种直来直往的人，有时候坦率得可爱，有时候也木讷得气人。
“我喜欢黑夜的感觉啊。”程独伊音调高了些，接着点下一条咖喱味的英语听，这下速度却慢了很多。
“什么感觉?”对方不死心，什么感觉，问这么多干嘛，喜欢我么?切，假正经。
“咦，你问题好多啊。”嘴上这么说，可程独伊内心很享受这种安静地与人对话交谈的时光，索性暂停了手头的工作。
“我好奇，你喜欢什么?那又是什么感觉?”
防弹夹丝的玻璃印着星河在远处流淌，再也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原始感受，不是秋天，也没有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这会儿宽敞的办公间里也再不是白日机器低鸣。电流窜动的声音昭示着这个夜晚，只有他们俩。你说你来点罗曼蒂克的感觉不好么?非得打破这朦胧的意境。她喜黑夜笼罩一切，寂静独处却自由的感觉。不过她偏要皮一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是顾城的诗。你大概喜欢文学也喜欢黑暗。”
“行呀，你也读这么久远的诗歌。” 程独伊听他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作者，当即对他又有了新的期许。可谁料下一秒，他还能说出更详细的内容。
“不算远，顾城，男，1956年出身，1993年逝世，原籍上海，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诗人。其《一代人》中的这句话是中国新诗的经典名句。该诗距今不过一百年。”
“一个世纪还不算远么?一个人能活多久呢?也就一百年。”
“可是人类的平均寿命借助现代医疗手段可以大大延长到一百二十年，他们在此期间也能创造更加丰富的文明。”这人跟她抬杠呢，她在引用，他却在解典，她在说一个人，他却在说一个物种。
“嗯，说远了啊，你不是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感觉么?”在屏幕光映照下，程独伊嘟嘴，也不怕他看见，反正他应该也只是另一个办公间的，因为内网串流，才因缘际会于此夜聊。
“你在嘟嘴，你很可爱。”那人的声音有了轻微的改变，不再那么生硬了。
咦，什么鬼，他怎么知道?一瞬间让程独伊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感觉招人窥视吓得不得了，却也颇受夸赞，小脸一红，心道此人，居然说我可爱，真是油嘴滑舌。
“怎么不说话了?”瞬间恢复生硬的男声让程独伊回过神来了，她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跟人搭话，虽然是别的工作间的同事，可是两人素未谋面，以后还是不要深夜加班的好。勉强道了声再见后，她便警觉而迅速地用读盘眼镜保存工作，关机，然后撒丫子溜了。
2079年7月5日 周三
那次之后，程独伊改掉了深夜加班的臭毛病，想了想，要命不要钱，命最重要。同时她也戳破了那个绮丽的肥皂泡，粉红色的心事还是留给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男人吧，意淫也要注意人身安全。虽然现在有很多智能研发项目需要跟进，可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再听见冰山男声，还是有些想念的。
“程度伊，你们工作组的数据汇报请立刻上传，谢谢。”白日发呆，却被督查组的王主任逮住了，丢脸啊，还在全公司的内网里点名，真是背。还好工作交接什么的立刻给补上了，没有影响组员的绩效考核。
一上午，程独伊效率回升，搞定了全组下半年第一月的三分之二的工作量，她终于可以从办工桌前解脱了。放风时间，到茶水间本来想喝最贵的蓝山，可是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冰山男的声音：“美国范德比尔特大学咖啡研究所所长马丁教授表示，咖啡含有数百种有益健康的成分，可以抵抗肝受损、各种癌症、哮喘、心脏病和震颤性麻痹等。通过他近20年的研究证实，咖啡因是咖啡中的有效成分，它能激活中枢神经系统，可用于制造长效镇痛药物，可以抵抗困倦、伤风感冒、哮喘和水肿。其副作用是容易上瘾失眠、紧张和血压升高。每天喝2到4杯咖啡是有益的。但是咖啡可能使你夜里失眠，也可能使你血压升高。尤其是你每天喝十杯蓝山咖啡。”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人还真是少见，程独伊最终拿起了立顿红茶，看着袅袅雾气升起，自己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人。
“你怎么一口气说这么多?”夜里偷摸到茶水间，冲第十杯咖啡的程独伊明显被吓到了。
“你今年二月十七日周三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在茶水间批评你的组员时说过：‘凡是只粗暴抛出结论，而不给合理根据的人，都是在耍流氓。’我不是流氓。”男人依旧平稳有力地给出了依据。
输了输了，我不喝了。于是那天晚上，程独伊意外地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此刻嘴角的微笑被八卦的交流组主任皮皮杨察觉到了，程独伊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人拿胳膊肘撞了下，回过头来，一张八卦的长舌夫男脸对上了自己。“程组长，想谁想得这么专注啊?红茶都要变白开啦。”八卦男努嘴，程独伊连声罪过，浪费了水。对方好心地用干净的吮吸抹布将料理台上的水吸附到抹布里，再立刻转移到光合走廊旁的根茎灌溉系统里。
程独伊刚才在内心暗赞，杨主任心细，就听见对方开腔道：“程组长也二十好几了吧，我看你近来红鸾心动，又时常出神，可是念你心仪之人得紧?对方可是我们公司的人，哎，我跟你讲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放心，我保准包你事成。”这人文绉绉得慌，兰花指翘得老高，看得程独伊心突突直跳，忙摇头否认，她才不想被这位副业号称金牌冰人的偏远上司牵线呢。她可不愿意按照新出台的公司用人法成为公司的永久奴隶，夫妻双双被限制职业自由。
可是皮皮杨能坐上交流组主任的宝座，那心理学也是活学活用的。程独伊见他人都追到了办公间了，立马开启工作模式。就这么质检了好几十条后，程独伊觉得这人该走了吧，平常在公司除了公事，大家聊不上几句，客气下就行了。
于是检查到这条：“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不会离开你了。”程独伊便来回拉动鼠标看了半天，发现真的是“him”不是“her”，也真的是“Male”，不是“Female”。此刻程独伊开启脑洞，就着这么一句话，不到十个单词，开始自行想象了起码四集宝莱坞大型爱恨情仇剧，为这可歌可泣的爱恋动容，突破了种姓制度的恋人一定要新福啊。
“哎呀，你是腐女?可惜了。”冷不丁皮皮杨在石化的程独伊身后冒出，叹了口气继续道：“研发组还有好些器宇轩昂，学识深厚的男同事想向你介绍呢。”
听闻此言，石化了的LGBT支持者终于裂石而出，“有没有那种声音很冷的，看起木讷却高冷的那种?”
“有啊，有啊，江源，身材高大的理工科男生，精通五国语言，四种方言，目前负责从年初去年开始的人工智能印度英语机器学习，还在不断学习其他技能，他今年打算考个潜水证，对外汉语教师资格证，和律师从业资格证。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好棒，他很上进啊。那，那你觉得我如何?”说到这个问题，皮皮杨对着冒星星眼的程独伊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程组长你就，嗯，中国少年，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一看到姑娘撇嘴，皮皮杨还是鼓励为主，鞭策为辅，“可是你性子活泼可爱，不像这里其他人早就在体制内丧失了人气，而江源呢，时而木讷，时而高冷，你们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完美结合啊。我支持，我赞成，我同意这门亲事。”
2079年12月23日周四
这几个月，皮皮杨不住地往这边跑，搞得一向冷清的数据堂也好不热闹。知道姑娘脸皮薄，每次都以给广大数据堂兄弟姐妹保媒拉纤为由，暗中事无巨细地给程独伊传递有关江源的一切，又掉过头去和研发堂那边的江源巧妙地透露程独伊的消息。“哎呀，我看见他的锁屏是你的照片，工科男终于开窍啦!”
切，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娘一脸傲娇，也掩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看来今晚可以加个班了。
吃过晚饭的程独伊故意等到工作间没有人才返回来，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开口：“江源?江源?你在么?”
“我在，你终于回来了。”温柔的声线让程独伊有些失神，这个冰山是被什么融化了么?
“嗯，你一直在么?我还以为得等到更晚。你今天加班?”
“为了你，我愿意一直加班。我很想你。”天呐，冰山有了颗跳动的心脏?可是此刻怦怦跳的却是程独伊的小心脏。脸红红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待心跳平稳后，姑娘开口问他：“嗯，江源，我叫程独伊，我今年26岁了。”
“嗯，我知道，你平安夜的生日。”咦，他怎么知道，是不是也在悄悄关注我?
“我，我喜欢看书，纸质版的书，我还喜欢做摘录，用文字，影像，照片，画笔记录生活的点滴，喜欢在博物馆里晃悠，喜欢，”姑娘的声音越说越小，脸红得不像样。
“你喜欢翻译，喜欢武侠小说，你崇拜金庸的深厚，古龙的简洁，温瑞安的天马行空;你想在有生之年阅尽祖国河山，你不需要婚礼，和心爱的人走一趟祖国的海陆边界就是蜜月了;你觉得作为成年人，应当懂得必要的医学法律知识，并且具备一些格斗技巧;你以前喜欢金钱，现在更甚，你要做个经济自由，思想独立的女性。”夭寿啊，他真的是江源么?还是说，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程独伊羞得不禁捂住面庞。
“怎么不说话了，我说得对不对?”男人居然开始笑了，这还是程独伊第一次听见给他悦耳的笑声，很开怀。连带着程独伊也笑靥如花，内心的勇气之花也次第绽放。
“那江源，你肯定不知道我也喜欢你。我想见你。”话一出口，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喜悦，江源在迟疑么?程独伊惶恐是否唐突了才子?就在她脸上的笑渐渐消逝的时候，江源恢复了最初的冰山雪原般的冷。
“好的，我们明天见。”程独伊觉得他很矛盾，像在忍受甜蜜的痛苦，最后江源坚定而低沉地吐露出“小伊，我来找你。”这六个字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了。
2080年12月24日 周六
语音质检其实是为人工智能过滤音频，合格的音频将用于机器学习。译员就要变成机器了，AI的译言译语会有温度么?
去年平安夜后，程独伊离开了公司，学习新的技能。江源继续研发AI。
今年平安夜，江源牵着程独伊的手慢慢悠悠地在成都市博物馆里晃荡，姑娘幸福地任由沉稳的大山引领。迎面一股咖喱味扑来，大山护住姑娘顺势在她耳边低语：“唐朝时期玄奘西行，带回经书，而如今这些印度人还得来中国取经，了解自己的历史。19世纪30年代，英国工程师亚历山大•康宁汉姆翻阅英译本《大唐西域记》，读到阿育王的故事，然后根据玄奘的记述，在佛教遗址鹿野苑挖掘出了著名的阿育王石柱，发现了当时镌刻的阿育王敕令。这不仅重塑了伟大君王阿育王，还影响了现代印度。在鹿野苑发现的阿育王石柱柱头，后来被定为印度的国徽。”
程独伊认真听着却还是一个不察，与印度来宾相撞，双方的讲解耳机落在了地上。待程独伊拾起其中一个后，那肇事者早就没影了。
算了，戴上耳机继续听，“That’s why he did so. 唐武德元年，唐玄奘来到成都，在大慈寺律院，”这，这是江源的声音?冰冷的声音中透着极致的理性，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对面的江源正在微笑，叫着她的名字。
而耳机里的江源也笑了，是她，那个女孩，程独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