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捎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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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父亲给村里开拖拉机拉脚儿,就是跑运输,从邻村的砖窑往五六十里以外的县城送砖。一个人装卸一万多块,一天跑四趟,一趟挣三块钱,挣十二块钱能顶一个老师一天的工资,算是出大力气挣大钱。晚上回来的时候,空车空跑,零零清清有人托父亲捎脚,一捆菠菜、大葱,一筐烂梨苹果,或是几把板凳椅子,几个簸箕箩筐,或是铁钎耧犁,或是治一些头疼脑热的药。这些物品价格都是明摆着的,托人捎脚多少能便宜块儿八毛的,可村里人在乎,谁有功夫买丁点玩意儿就去一次县城。他们说,过日子,就要省下一分是一分,天长日久见黄金。

捎脚

父亲是热心肠,无论谁招呼一声,说了要买的东西名称,价格,规格,他无论费多大劲也会办妥。有一次,给前邻居孩子买小书包,父亲跑了半个县城,回家都半夜了。前邻居过意不去,非要多给父亲一块的捎脚费,父亲沉下脸,你让我给你捎东西,是看得起我,要是我占你一分钱的光,那不就成了买卖了?

美好的日子定格在父亲回来的夜晚。父亲捎脚回家就很晚了。第二天临出门,给奶奶交代,这是后道老李家的碱面,三毛一斤,一共二斤;这是庙巷老拐子的一丈粗布,一块半一尺,一共四快半;这是下街三嘎子的二斤酒,一斤五毛,一共一块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都听迷糊了,父亲清清楚楚的念叨,奶奶却能一丝不错地背出来。

一大早,父亲摇开拖拉机,嘣蹦蹦蹦,声音响彻半个村子。需要捎脚的或者跑来,或者在家口等着,给我家媳妇捎几尺的确良,老百货那里有,五毛一尺的;给我家老头子捎五斤老烧酒,关东酒坊那里,你看着打,价钱看差不多就行;去白铁门市给我捎四个耙齿,给我捎……父亲一路出村,一路嬉笑声。

父亲拉脚走了,大件东西来家里拿,小件的奶奶挨家挨户送东西,到一家,报上价格品型,唠唠家长里短,收了钱,颤悠悠又去另一家。前前后后半天就过去了。奶奶乐此不疲。

捎脚多了,免不了出现意外。有一次,父亲给二狗子媳妇捎了二斤红糖,半路下起了雨,红糖坨成一个疙瘩,父亲不愿给人家说东西坏了,悄悄到村里小卖铺买了二斤让奶奶送去。奶奶知道后,骂了父亲半天,咱们白捎脚,赔功夫不算,还要赔钱?父亲忙安慰说,好赖吃到肚里都一样,这不算啥。捎脚嘛,咱怎么也得对住人家对咱的信任。奶奶还是嘟囔,父亲在一旁傻笑,一任奶奶喋喋不休的埋怨。还有一次,父亲给我家大姨捎了一捆葱,三毛一斤,恰好一场大雨把一个来村里卖葱的小贩的车翻了,小贩只得低价处理了,一毛一斤。奶奶说村里的葱便宜,你买的多少钱。父亲顿了顿,没说实话,说城里的葱比村里还便宜,九分。后来奶奶还是知道了,骂父亲败家子,这样捎脚下去会把家捎穷。父亲一连讨饶,下次一定问好价钱,不在做赔钱的捎脚。其实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多。奶奶逐渐知道了,坚决不让父亲捎脚了。父亲再三打包票,下不为例,奶奶才勉强同意。不过,知子莫若母,奶奶知道父亲的脾气改不了。每次在父亲睡了,她都要一一的按着父亲说的价格、数量,核算一两次,加二分,是三毛三,这个加一分,是五毛二,一共八块八,能挣两毛……自言自语,有时还伴着指头算,直到脸上露出会意的笑才睡去。

麦天是暑天最难熬的额日子,潮湿酷热。奶奶摇着蒲扇,拉着我说,宝,奶奶挣钱了,走,给娃买个链扣抢,你爹不给你买,奶奶给你买。我央求过父亲多次,他说这是穷家不玩富贵家的玩意儿,死活不同意。奶奶的钱从哪里来?拾破烂,拾酸枣,打零工,刨药材?七十多岁的奶奶腿脚早就不能去地里劳动了,何况父亲禁止奶奶从事一切略微超重的劳动。奶奶说,不要告诉爸爸,这是我们爷孙的秘密,挣得……晚上,我只得把枪藏在小厨子里,白天拿出来玩个痛快。有奶奶买的链扣枪,再热的夏天也觉得清凉。

依然是三伏天,傍晚没有一丝清风。父亲拉脚回来,吃饭的时候,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奶奶说,这几回给乡亲们捎脚就一两件,远不如以前多了。咱是不是哪里做的对不住人家了,大顺每隔半月二十天就托我买酒,一个多月没找我了,就还是照样喝,二奶奶,一个月让我给捎三斤盐,这一段也不支声了,还有……奶奶一边给父亲夹菜,一面说,不捎脚才好,咱也落个清净,出力不讨好。第二天,我的心爱玩具还是被父亲发现了,在他威严的眼神里,我只得告诉他前前后后、原原本本。父亲怔住了,好大一会才反省过来,独自在院里坐了半夜。

七八月间,青菜大量上市了。七上八下,说的是我们这里汛期在七月的上旬和八月的下旬,河里山洪暴发,运不过来,菜贩子哄抬物价,青菜就贼贵。八月初一,村子前面河里的水还在涨,卖青菜的没办法来。父亲从县城拉回半拖拉机青菜,给奶奶说,买砖的大老板财大气粗,生了大胖孙子,一高兴,把院子里的一畦菜全给我了。奶奶说,还有这等好事,咱多少卖个钱,便宜点也好,多少挣一点。父亲出气粗粗的,想发火,又说,娘,你常年烧香磕头,人家白给咱发慈悲,挣这个钱那可不地道,就当拜佛行好啦!奶奶一生随人烧香磕头,这个理还是说服了她。奶奶给好多人送了青菜,大伙说啥也要多少给个钱。奶奶说,我家小子说了,这是好心人送的,大家不用掏钱。

没过多久,让父亲捎脚的人和以前一样了。每次回到家,总是先自己嘟囔半天,在纸上划拉清算几次,才把奶奶叫来,一一交代,这是谁的什么,多少钱……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每次都把价钱说的低,给奶奶预留了加价“耍小聪明”空间。就这样,父亲依然乐此不疲的捎脚,奶奶依然暗无声息的加钱加价……

日子就这样在父亲拉脚捎脚的来往中流过。奶奶老了,走不动了。再也无法去给别人送东西了。可捎脚的事还在继续。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你奶奶老了,你以后替你奶奶送。但是记住,我给你说的价钱必须是我说的数,加一分一厘我打断你的狗腿。我点了点头,我奶奶有时候……我知道,你奶奶有时候多家一分两分,她从小吃苦受罪,拉扯大我不容易,穷怕了……她是我娘,她再有私心,也是为了咱家,为了我和你。可你不行,是我小子,行事说话必须一是一,二是二。我点了点头,每次捎脚的钱物都按父亲交代的,不敢有一丝马虎。

几年后,父亲年纪大了,劳力大不如以前了,就不再拉脚了,捎脚自然就停了。长大了,和父亲谈捎脚的往事,父亲说,捎脚,是一种透明的信任,千万不能辜负了大伙,千万不能昧掉一种朴实的良心。我看出了父亲朴素的淳厚,看出对奶奶的深深包容的爱……(河北内邱中学刘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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