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扁
老扁死了，被人打死了。
老扁的鸭子下了大毛家的水田，把秧苗糟蹋的乱七八糟，正好被砍柴下山路过的大毛看到了。大毛气愤不已，挥起柴刀一顿猛追猛砍，鸭子被追得嘎嘎叫，张开翅膀四散而逃，但还是有两只被大毛的柴刀砍中，不幸遇难，毙命于水田中。大毛追累了，砍累了，坐在田埂上喘着粗气，嘴里一边骂道，妈拉个巴子，死老扁，放鸭子放到老子田里来了。他认识这是老扁家的鸭子，因为全村也只有老扁一人放鸭子。
正在不远处另一块田里干活的老扁的堂弟细毛看到这一幕，赶紧跑回去通风报信，老扁，你的鸭子下了大毛的水田，被大毛砍死了好多只。经他这么添油加醋一说，正在家里吃饭的老扁腾的火就上来了。他娘的，敢砍死我的鸭子，他不想活了。老扁操起一根扁担一瘸一拐就往外跑，细毛紧随其后，不一会就到了田畈上。
老扁其实并不老，那年才三十六岁。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他小时候读过三年书，认识几个字，他爹妈本来想把他作为读书人培养的，但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辍学后十二岁开始跟他爹学做牛贩子生意。
牛是庄稼人的宝贝和命根。老扁自小就耳濡目染贩牛的生意经，也逐渐练就了一套相牛的本领。周边十里八乡买牛卖牛的都要经牛贩子牵线搭桥，镇上有一个牛市，每逢周五开市，在镇边上一片小树林里，由于卖牛买牛的都到这里来交易，多年来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牛市。这里黄牛、水牛、老牛、牛犊子，品种繁多。每逢开市，老扁和他爹两点钟就起床，牵一头牛，走四十里山路到镇上牛市，天才刚刚亮。这头牛一般都是早就买下的，养个十天半月，再牵到牛市卖个好价钱，赚取差价。老扁混到十五岁就能独自一个人贩牛，不再跟随他爹一起做生意。
老扁会看毛色判断牛的健康，他把手伸进牛嘴里摸牙齿就能知道牛几岁了，牵着牛转两圈就能判断牛耕田是不是有力气，他还会给牛接生，生下来的牛犊子走路不稳，一摇一摆，他能抱起来放到大牛面前，让它给小牛舔舐。几年下来，老扁贩牛也赚了不少钱，周边村镇也跑遍了，家里的三间茅草屋也换成了两间大瓦房。
老扁的爹妈看着老扁一天天长大，寻思着要给他说一门媳妇结婚。
我不结婚。老扁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想媳妇的。毕竟十六岁了，嘴唇上的绒毛也一天天变粗变黑变长了。
爹妈托媒人张罗着到处去谋女孩子，但谋了大半年也没一个合适的。眼看就要过年了，爹妈急了。
要不就让四妹跟他结婚?老扁的老娘说。
瞎扯，那怎么行?还不让人笑话死?老扁的爹不同意。
四妹是老扁爹妈的第四个女儿，也是老扁的妹妹，和老扁同岁，但比老扁小八个月。兄妹同岁，只相差几个月，这不合常理。但在老扁家就合理。老扁不是爹妈的亲生儿子，是抱养来的。那时候老扁的爹妈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大妹、妹、三妹，而且还怀着一个，就是后来的四妹。
老扁的爹妈想生个儿子，但一连三个女儿的出生让她们着急。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计划生育的人搬走了，罚款实在罚不出来了。怀的这个原指望是个带把的，给卫生院的医生送了一只鸡，医生才偷偷把B超结果告诉他们，又是一个讨草的。讨草就是打猪草，是乡下女孩子干的活。
老扁的爹妈就商量抱养一个儿子。刚好邻村富贵生了三个儿子，老三儿子才四个月大。富贵媳妇干瘪的奶子实在挤不出奶水，富贵穷得连门板都没有，如何养活三个儿子。
经人一撮合，老扁的爹妈就去抱养这个皮包骨头的儿子，也就是长大后的老扁。当时老扁的爹妈把二十块钱、十斤粮票、一斤冰糖、十六个鸡蛋放在富贵家的破桌子上，就把四个月大的老扁抱走了。
老扁小时候不叫老扁，爹妈给他取了名字叫毛毛。但毛毛长到五六岁时越来越不像富贵，也不像富贵媳妇，倒是很像同村的八斤半。八斤半和富贵一个村，自小没了爹娘，靠叔伯接济长大，平时也干些零活，四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看见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总想上去摸人家的屁股，因此村里女人们总是躲他老远。八斤半秉性倒不坏，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因此他在村里也还混得下去。
富贵夫妻两个都是外地迁来的，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村里定居有些年头了，开始在生产队干活很卖力，从不偷懒，后来分田到户时，生产队分了几亩薄田给他，但日子还是很艰难。有时富贵就到矿上去打零工，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把媳妇一人丢在家里带两个儿子。
因此八斤半就有了机会，总是去撩富贵媳妇。
富贵又到矿上去了吧?八斤半走过富贵家门口，看见富贵媳妇在将洗好的衣服往竹竿上晾晒。
嗯呐。富贵媳妇说。
你屁股好圆啊。八斤半说。
圆你个头。富贵媳妇端起洗衣盆进屋了。
八斤半蛰进去，反手把门扣上，就要去抱富贵媳妇。富贵媳妇一抽身，将手里的洗衣盆砸过来，你个天煞的，敢欺负老娘。
八斤半顺手接过洗衣盆，冲过去抓住富贵媳妇，把她抵在墙上，就伸手扯她衣服。富贵媳妇抵挡不住八斤半强壮的身体，在八斤半从口袋里摸出打零工挣来的三块八毛钱交到她手里后，她自己就把裤子脱了。
从此八斤半经常天擦黑就来，半夜才走。后来风言风语传到富贵耳朵里，富贵也没办法，再后来富贵媳妇又怀上了老扁，老扁就是八斤半的儿子。
老扁长到五六岁越来越像八斤半，人们才给他取的外号。因为老扁的嘴巴很扁，下嘴唇往上翘，是典型的“地包天”，特别像八斤半的嘴巴。但八斤半都没有这个绰号，这个绰号反而给老扁叫开了。一开始，他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越长越大，慢慢也有一些传闻传到他耳朵里，后来就习惯了，他也无所谓了。
老扁的爹妈把让他和四妹结婚的事和他们一说，老扁是一百个不同意。四妹倒是无所谓，她也知道这个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是爹妈抱养来的。但四妹没有读过书，从小讨草长大，只知道干农活。爹妈就商量，反正四妹也不好嫁人，老扁也省了一笔娶媳妇的彩礼钱，就让他两个结婚。先把婚事办了，等生米做成熟饭，日子久了，慢慢就习惯了，从兄妹变成夫妻也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就操办起来，婚房是现成的，置办一些衣物被服之类，就定个日子，腊月初八弄酒。亲朋好友都来了，同村的也来喝酒。剪喜字、贴对联，杀猪宰鸡，忙的不亦乐乎。到晚上点上一对红蜡烛，拜堂成亲，送入洞房。亲朋好友酒足饭饱逐渐散去，老扁抱个被子一个人睡到了堂屋的竹床上。老扁的爹妈认为他可能是还不习惯，等过几天就会好的。可一连几个晚上老扁依然一个人睡竹床，并不去婚房睡觉。白天该干嘛还干嘛，和四妹依旧兄妹相处。又过了二十多天，春节都过完了。爹妈实在没法子，说强扭的瓜不甜，才回心转意，看来他们实在做不了夫妻。后来他们找个人家把四妹给嫁了。
农业机械化以后，耕田都用拖拉机，牛慢慢少了。老扁牛贩子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老扁到广东、福建打了几年工。沿海城市虽然工资高，但开销也大，除去吃饭、租房、交朋结友、拍拖，也积攒不下几个钱。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扁在夜宵摊吃烧烤时通过朋友结识了一群放高利贷的人。于是辞去工厂的工作，到高利贷公司专门帮人收账，收到的钱有很高的提成。
在高利贷公司老扁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泡妞。有一次老扁独自去收一笔账，碰上了一个硬茬。开始老扁摆出一副痞样，叼根烟，翘个二郎腿，坐在人家办公室的沙发上，说今天你们不给钱就别想出这个门，还摸出一把匕首放在裤腿上擦了擦，有种耀武扬威的感觉。对方开始还说好话，说能不能宽恕几天，到后来没谈拢，老扁真不应该用手去掐人家的脖子，其实他也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方，谁知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最终老扁被对方的两个人抬起来抛出窗口，从二楼扔了下去。
老扁没有死，摔断了一条腿。老扁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高利贷公司赔了老扁四千块钱。老扁回到老家，用这笔钱娶了个媳妇。
变成了瘸子的老扁不能干重活，也没有其他生计，他就放鸭子。老扁养了两百只鸭子，每天清早将鸭子赶出去，在田畈上放养。田里栽了秧苗是不能放鸭子的，只能将鸭子赶到港里，让鸭子捉小鱼小虾小虫吃，等田里的稻谷收割了，老扁才能将鸭子赶到田里，让鸭子寻那些掉落的谷粒，田里蚂蚱、小虫子也很多，这是一年中放鸭子最好的季节。
但今天老扁的鸭子是明明赶到港里的，而且港边靠水田的路口老扁都用竹篱拦好了，特意不让鸭子乱跑，自己才回家吃午饭，可今天偏偏不知道见什么鬼，鸭子们钻出了竹篱，一股脑儿爬上了岸，跑到大毛的水田里去了，那时秧苗才刚刚栽下不久，被鸭子一搅和，秧苗东倒西歪，正好被砍柴回家路过的大毛撞见。
老扁操着一根扁担风风火火赶到时，大毛还坐在田埂上，他已经点燃了一根烟。水田里、田埂上，一地的鸭毛，两只鸭子横尸田中。老扁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问，大毛，你砍死我的鸭子，怎么办?
大毛说，你想怎么办?你的鸭子下了我的水田。
老扁的堂弟细毛说，鸭子下了田，踩坏了你的秧苗，我们给你重新栽一遍就是咯，为什么砍死人家鸭子?
我就是要砍，关你屁事。大毛说。
细毛被气得脸通红，冲过去想打大毛，大毛站起来，一拳就将细毛打得转了一个圈，栽倒在水田里，全身都湿了。
老扁拖着一条瘸腿，冲过去，操起扁担朝大毛抡过去，大毛一转身，左手顺手抓住扁担，右手顺势一刀，朝老扁横扫过来，正砍在老扁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此时听到打骂声的老扁的爹妈，大毛的兄弟全赶过来了，你来我往，一场群架开干，最终双方均有胜负，老扁被大毛的柴刀一共砍中三刀，其中一刀在脖子和锁骨之间。
村民们七手八脚用竹床绑了一副担架，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老扁就断了气。这一年老扁三十六岁，本命年。
老扁的死引起了轰动，周边村畈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这是解放以来这里出的最大的人命案。县刑侦大队的警察赶到时，大毛已经坐在家里包扎好了头，他身上也挨了几扁担，最关键是头部挨了一下。这个案子太好破了，案情一目了然。于是把相关参与的人全部抓走，县里来的警车装不下，紧急从乡政府调来一部吉普才把嫌犯全部装上车。大毛是命案主犯，判了个无期徒刑。据说后来大毛在狱中表现好，减了几次刑，坐了一十八年牢就放出来了。
老扁死了，老扁的老婆就成了寡妇。老扁给她留下了198只鸭子和三个儿子，还有一个正在吃奶。堂弟细毛见堂嫂可怜巴巴，就常去帮忙，挑水砍柴放鸭子。老扁的老婆说，我要去打工。细毛说，你去打工，你三个儿子怎么办?老扁老婆说，你养不?反正你也没老婆。细毛说，可以啊，我帮你养儿子。晚上，老扁老婆给孩子喂奶，挤不出奶，就对细毛说，细毛你来帮忙吸奶，孩子吸不出来。细毛跑过去抓起老扁老婆的奶使劲吸，吸着吸着就上了老扁的那张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