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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小说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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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小说四题)

红(小说四题)杨 友

              红 欧 李

进了娘家的村子,她就扑进娘儿们、姐儿们中嘤嘤地哭了。为什么哭?她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想哭。

姐妹们就心疼地为她拭泪,安慰的话也有些凄惨:“玉子姐,好想你呀,咱女孩家真命苦,早晚也得嫁人……”

兰花嫂就啧啧地说:“嫁人有什么不好?不让你们嫁人能熬得住?不跟野男人跑了才怪呢!人家玉子有福气,嫁了城里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住楼房,多美气!白天跟男人挽着胳臂逛商场,想买啥就买啥,夜里搂着白白净净的男人睡,多舒心!哪像我们那个粗野的汉子,满脸土满身泥不擦不洗就往人家被窝里钻,狂轰滥炸,弄得一被窝子酸臭味儿,干完了那事就死狗似地睡,呼噜打得山响……”

姐妹们都羞得捂住脸,把身子扭向一边。

玉子低下头,脸烧得通红。

玉子两次高考落榜,在家里度过了两年苦闷的日子。后来,在县城工作的姨妈把她介绍给一位局长的儿子,局长的儿子在一家效益很不错的公司上班。局长的儿子见到她后就被她的容貌所倾倒。局长的儿子就说“同意”。局长的儿子同意了仿佛就没有她不同意的份了。山里的女子还能高攀到哪儿呢?人家一声“同意”就是对她的恩赐呀……

开始的几天里,玉子吃过早饭就东家西家地串,和姐妹们聚在一起拉呱。姑娘们都大了,各自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花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笑了。除了说些羡慕她的话,就是一声声莫名的叹息。玉子受不了这样窒闷的气氛,后来就不再去找姐妹们,索性一个人到村外的山坡上去散心。

山坡依然是儿时的山坡,草儿青青的,花儿红红的,蝶儿飞舞,鸟儿叽啾,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她就仿佛回到了醉人的童年,于是,便忘情地哼起了儿时的歌谣:

丫头丫,

会看家,

一看看到十七八。

偷黄米,

换甜瓜。

甜瓜甜,

打火镰,

火镰快,

嫁老赖。

老赖矬,

嫁给王家小二哥……

哼了几句她就不哼了,她的心儿就酸酸的,泪珠儿一颗颗地往下落___她想起了小二哥……小二哥,多么好的小二哥呀!她在心里暗暗地喊着,儿时的欢乐情景便一幕幕地映现在她的眼前……有一次,她和小二哥、小胖子、小冬子、小兰子几个小伙伴到山坡上去玩耍,光着脚丫满山跑,捉山雀儿、摘野果。在一个小土坡上他们发现前边不远处生长着一丛尺把高的欧李树,上面缀满了鲜灵灵的红欧李果!几个小伙伴便发疯般地冲过去,谁也不甘落后。那场面很激烈,很动人。小二哥捷足先登,把那株红欧李果抢到手高高地举起来,“啊啊”地吼着,炫耀胜利,像体育健儿夺冠般神气、美气、还有几分傲气!虽然那鼻涕像两条黄虫子爬过唇边,但小二哥依然像一位英雄,很威武的。红玛瑙般的欧李果在小二哥手中晃动着,散发出浓郁的清芬,诱得伙伴们直流口水。然而小二哥并不自己享受,小二哥只享受优胜者的快乐。他把欧李果一颗颗地摘下来分给伙伴们,只留下了一颗最大、最红的欧李果,攥在手里,却不吃。小二哥悄悄地走到她跟前:“玉子,给你!”鲜亮亮的大红欧李果便落在她的掌心里。小二哥喜欢她,她更喜欢小二哥。伙伴们吃着欧李果,一张张胖脸蛋笑得像欧李果一样,红润润的。小二哥的眉头皱了几下,抬起一只脚,鲜红的血从花生豆般的脚趾间流了下来。小二哥咧咧嘴,就抓一把细土末敷上。小二哥不哭,她却望着小二哥哭了。小二哥就冲她笑笑说:“不疼。”她摇摇头,不相信。小二哥就两脚一蹿蹦起来:“玉子,你看,真的不疼!”她笑了,伙伴们都笑了……

这一切都已经遥远了,只有那颗鲜亮亮的红欧李果如一颗晶莹的宝珠牢牢地镶嵌在她的心壁上……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玉子的丈夫开着小车来接她。她不在家里,娘东家西家地找也没找见。有人告诉她娘说她到村外山坡上去了,娘又在山坡、沟垴找了好久,终于在一个小山丘下找到了她。小山丘下有一个小小的坟冢,坟冢前的一块石板上摆放着一堆鲜红鲜红的欧李果。她默默地站在坟冢前,两眼泪水涟涟。娘来到她的面前她连头也没抬……

娘惊讶地望着她半晌无语,那小小的坟冢里埋着一个聪明可爱的男孩,十三岁时死于不治之症——那男孩的乳名叫小二……

红 腰 带

老耕爷死了,享年七十有八。

老耕爷是个孤老人,没娶过女人,当然也就没有亲人,在世时生活全由村里包。老耕爷病重时,老村长和几位村干部曾守了一天一夜。老耕爷一生没离开过农田,像一头牛似的不知疲倦地劳作。七十八年中说的话不如一个快嘴婆一年说的多。老村长说老耕爷是个苦人,一生中没有亲情和友情,更没有爱情。这么一个苦人,临走时不好好地送送他心里实在过不去……老耕爷一辈子话极少,弥留之际仿佛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了。老人家的两只凹陷的眼里涌出几滴清泪,目光痴痴地望着老村长,仿佛有什么心事嘱托。但两片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老人的表情显得极度痛苦,几次努力试图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但都没有成功。老耕爷就这么痛苦地走了。就在老耕爷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老村长发现老耕爷己不能转动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在炕角一只破旧的木箱上。老村长心里就明白了——老耕爷想说的话可能就锁在那只木箱里……老村长就从老耕爷的衣兜里找出一把钥匙,将木箱上的老锁打开。木箱里装着几件破旧的衣服,一股霉味儿散发出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老村长把几件烂衣服翻出来,发现箱子最底层有一个小布包,用线绳捆扎着。老村长拿起小布包掂了掂,很轻,里面不像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老村长把捆扎布包的线绳解开,掀开一层层包布,原来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大概是因年深日久,红布的颜色己经发暗。老村长把那红布抖开,红布窄窄的,却很长。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秀子。

“红腰带!这是一条红腰带!”老村长手托着那条长长的红布带很吃惊地说,“你们年轻人不晓得,早年间咱们这里有一个古老的习俗,青年男女结婚时都要用大红布做系裤子的腰带,据说红腰带会带来吉祥。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新娘要把红腰带互相交换,以表示把对方牢牢地拴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几个年轻的村干部听了都大感惊讶,老耕爷一辈子没娶上女人,哪里来的红腰带呢?“秀子”又是谁呢?

老村长长叹一声说:“把这条红腰带给老人家系在裤腰上吧,别辜负老人家的嘱托……”

老耕爷走了。老耕爷的一生太平凡,平凡得像一缕清风拂过,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吹动,但老耕爷却留下了一个非常遗憾而又凄美的故事

红 围 巾

刚开春儿,天气还挺冷,修梯田的男女社员们就忙起来了。男社员们搬石头垒田坝,女社员用手推车推土或用荊条篮子担土垫地。小刘助理也跟男人们一起搬石头。小刘助理叫刘兆民,刚从农校毕业分配到松树岗公社当了农技助理,公社领导派他来西岭大队包队蹲点,与社员们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小刘助理长得个头矮,又清清瘦瘦的,没多大力气,生产队长就让他搬小石头,人家是公社助理呢。

休息的时候,生产队长把男女社员聚拢在一起,开始田头读报。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女人这一边比男人那一边好看,女人们头上都围着方围巾。红的,绿的,黄的,花的,条格的,五颜六色,如同一片盛开的鲜花。小刘助理拿岀一张报纸,朗朗地读了起来,抑扬顿挫,一字一板。那声音甜甜的脆脆的,似乎还带些奶气。社员们都爱听,觉得那奶声奶气挺亲切。一篇文章读完后,生产队长说:“小刘助理,你给大伙讲讲吧,社员们大多没文化,听天书似的,左耳进右耳跑了……”小刘助理就一段一段地讲解,深入浅岀,通俗明白。社员们都夸小刘助理讲得好,说小刘助理水平高……就在这时候,小刘发现女人这一边有一位姑娘在人群后面悄悄地觑他。小刘助理心里就“咯噔”一下——那姑娘模样很俊俏,但她的头上没有围巾,在这花朵般的女人中只有她没有围巾!小刘助理的心里就生岀一种莫名的遗憾……再干活时,小刘助理就特别注意那个没有围巾的姑娘,于是,小刘助理就知道了那姑娘叫菊子。晚上收工时,小刘助理就紧紧地跟在菊子后面。走进村庄时,菊子匆匆地往一条胡同里拐,跟在后面的小刘助理就喊住了她:“菊子,你等等……”

菊子站住了,勾着头站在小刘助理面前。

小刘助理说:“菊子,你为什么不系围巾?”

菊子的脸就倏地红了:“俺家里……没钱,俺娘常年闹病……”

小刘助理说:“连一条围巾也买不起?”

菊子说:“俺家还欠生产队几百元钱的口粮款……”

小刘助理心里很为菊子难过,小刘助理就说:“菊子,你想有一条围巾吗?”

“俺……不想……”菊子说着,眼里就噙岀了泪花,捂着脸转身跑回家去。

小刘助理没吃晚饭,骑着自行车回了公社。

第二天,小刘助理早早地来到西岭大队。在那个胡同口小刘助理正巧遇上了要上工的菊子。小刘助理就从挎包里取岀一条鲜红鲜红的围巾递给菊子:“菊子,我刚从供销社买来的,你围上吧……”

望着红艳艳的围巾,菊子吓得直往后躲,心儿扑腾扑腾地跳:“俺不要!俺不要……”

小刘助理说:“菊子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应该有一条围巾,你围上围巾会更好看的……”

菊子又说:“俺不要!俺不要!小刘助理你快收起来吧……”

小刘助理说:“菊子,你怎么不懂得阶级感情?你以为我有坏心吗?你应该相信我。”小刘助理把红围巾塞到菊子手里然就转身走了。菊子的手颤颤抖着,那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岀来,她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

一连三天菊子都没敢把那红围巾围上。小刘助理又悄悄地找到菊子说:“菊子,你为什么不把红围巾围上?你应该围上,你怕什么呢?”

第四天,菊子把红围巾围上了。一群姐妹就把菊子围在中间,都说菊子的红围巾很漂亮,说围上红围巾的菊子更漂亮!菊子的脸红红的,心儿慌慌地跳。菊子心里美美的,菊子干起活来就有使不完的劲。

晚上,菊子爹问菊子:“丫,咱家里没有钱,哪儿来的红围巾?”

菊子就低下头,爹问了好几声菊子也没回答。

“菊子,咱家穷,但咱可要堂堂正正的做人……你要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打断你的腿!”爹瞪着两眼说。

“爹,这围巾不是偷来的……”

“那……红围巾是从哪儿来的?你不说清楚我可不饶你!”

菊子害怕了,浑身筛糠般地抖。她不敢说也不想说红围的真实来历,可是,爹连连追问,那凶凶的目光实在吓人,不敢说实情的菊子不得不说了实情……

“什么?小刘助理送给你的?”爹一听就火山爆发般地吼起来,“你这该死的丫头,才十九岁就学会勾引人了,你给老子丢脸,老子今天打死你!”菊子爹说着就动了拳脚,连踢带打,菊子却咬咬牙,一声没哭。

病恹恹的菊子娘见女儿被打得可呤,跪在菊子爹面前哭哭啼啼给女儿求情,菊子爹这才住了手。

这天夜里,菊子上吊死了。吊在树杈上的菊子头上围着鲜艳艳的红围巾。

菊子爹把菊子头上的红围巾解了下来,拿着这“物证”来到公社,向公社书记、主任告状,说小刘助理用红围巾引诱他女儿……小刘助理承认红围巾是他送给菊子的,这问题就解释不清了。后来,小刘助理挨了记过处分,调离松树岗公社。再后来,听说小刘助理的未婚对象也跟他吹了。

红 头 绳

解放前芸姐的老爹带着全家人下了关东,芸姐的老爹和大哥都压死在鹤岗的煤窑里。全国解放后,老妈妈带着二哥和芸姐回了关里老家。为了不断祖宗香火,老妈妈就用芸姐给二哥换了媳妇,那年芸姐才17岁。

芸姐人长得俊俏,心眼儿也机灵。男人比她大八岁,长得也不算丑,人挺老实,又勤勤恳恳。男人对芸姐也很好,从不欺负芸姐,男人知道芸姐还小,他很有耐心,媳妇总会长大的。芸姐觉得男人够意思,就在结婚的第三年芸姐给男人生了个小女儿,男人就对芸姐更加疼爱。在小女儿两岁时,芸姐对男人说:“你看,咱家里日子紧紧巴巴的,你也应该到外边挣些钱……”男人觉得芸姐说得有道理,过日子不能没有钱。于是,男人和本村的几个小伙子背上行李去了东北林区当了采伐工。两个月后,男人就寄回来100元钱,那时候100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到了农历腊月,芸姐的男人回家过团圆年来了,男人一进屋里就瞧见老妈妈坐在炕上一边哄两岁的小孙女,一边抹眼泪。当儿子的觉得挺奇怪,就问老妈妈说:“妈,你们婆媳俩生气了?小丫娘呢?”儿子这么一问,老妈妈哭得更伤心了:“别提了,小丫她娘走了。你走后三个月,她说回娘家看看,可是一去就没回来,已经半年多了,音讯皆无……”儿子抱起小女儿也哭了,本该是个欢欢乐乐的团圆年却过得凄凄惨惨。

出门一年,媳妇没了,男人心里不好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活儿也干不下去。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灯消火灭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男人不甘心,就到处打听,寻访妻子下落。跑了不少冤枉路,花了不少路费,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仍没有查访到妻子的一丝踪迹,男人才死了这份心。

这年春季,芸姐突然回来了!这时她的小女儿小丫都已经15岁了,正在读初中。13年没见面了,老婆婆和男人几乎认不出芸姐了,15岁的小丫当然更不知道她是谁。

芸姐流着眼泪对老婆婆说:“实在对不起你老人家,叫你老受苦了,把吃奶的孩子拉扯成人不容易呀……”

老婆婆说:“你也真够狠心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扔下不管就走了,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也不给家里来封信……”

芸姐说:“到黑龙江鹤岗去了,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想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就这么多年不回来?”老婆婆有些嗔怪地说,“这回该在家里好好过日子了。”

芸姐说:“不行,那边还有两个孩子呢……”

老婆婆和男人一听都愣了!男人怔怔地望着芸姐好半天才讷讷地说:“你,你在那边又嫁人了?”

芸姐点点头红着脸说:“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必须对你说实话,我真的还得回去……”

芸姐告诉老婆婆和男人说,那年男人去东北林区干采伐工后,有一天,她在屋里翻弄旧布包时,翻出一条褪了色的红头绳——那是一个男孩送给她的。芸姐小时候常和那男孩在一起玩耍,男孩很喜欢芸姐,芸姐也很喜欢那男孩。有一天,男孩从他姐姐那里偷来一条红头绳,男孩把红头绳系在芸姐的小辫子上,男孩说:“芸子你真美,长大嫁给我吧。”芸姐心里美美的,就一边点头一边望着男孩笑。芸姐15岁那年,全家决定回关里老家,临上火车时,芸姐一眼就瞧见那男孩站在火车站栅栏外,眼泪汪汪地望着芸姐。芸姐的两眼泪水像雨点似地往下落,心里难过极了。火车开动了,芸姐把头伸出车窗外,那男孩正追着火车跑,跑着跑着,男孩突然摔倒了!芸姐惊得浑身一抖,险些跌出车窗外……那时芸姐心里就暗暗地想:早晚她还要回鹤岗来……芸姐在旧布包里发现了那条红头绳,芸姐就下了决心:回鹤岗去!正好男人从林区寄钱回来,芸姐就拿出一些做了路费。芸姐回到鹤岗后找到了那男孩,男孩已经长成了一条壮壮实实的汉子,只是瘸了一条腿。芸姐就留在鹤岗没有回来……

芸姐一边说一边哭,老婆婆也哭,男人也哭,只有女儿小丫没哭。芸姐见小女儿没哭芸姐就哭得更伤心了,她知道女儿没有把她当成亲娘,她也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她欠了女儿一笔无法偿还的债!芸姐抱住小丫抽抽噎噎地说:“孩子,原谅妈妈吧,妈妈不会忘掉你,可是……”

小丫这时候哭了,哽咽着说:“妈妈,不要说了。我恨你,但我也同情你,你走吧……”

第二天,芸姐带着无尽的悲情又回了鹤岗。

(原载《当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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