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饭的衣服

小贝自小时候起就知道太婆婆像个小孩。她蹲在堂屋前的走道上小便，太婆婆也跟着她蹲在走道上小便；她会在天黑打雷的时候哭鼻子找妈妈，太婆婆也学着她哭鼻子找女儿；她爱在前坪里当小老师上课，太婆婆也跟着搬个小凳子坐着傻笑。总而言之，小贝觉得太婆婆好生奇怪，真不像个大人，总是爱当她的小跟班，幼稚极了。

太婆婆有一头银色的头发，却总是爱藏在一顶紫色的毛线帽下面，这帽子冬天戴着夏天也戴着。她还喜欢穿着褐色的长袖外套，薄薄的毛衣衫子，下身胡乱筒着一条青黑色的裤子，衬得她的皮肤白白的。小贝总是会想，太婆婆真是好糊涂哇，这么热的天也要穿着那个大大厚厚的长袖外套。但是，每次太婆婆都能在兜里掏出几颗糖来给她，有时又是几个她爱吃的点心，她也爱拿着糖对着她笑，一直在笑也不停下来听她的疑惑与欢呼，笑起来的时候满脸都堆着皱纹，露着稀疏的牙，眉眼弯弯满脸纯真，久而久之，小贝便觉得太婆婆这件衣服定是一件宝贝，就像西游记里唐僧的袈裟一样，太婆婆能天天穿着它真是太幸运太聪明了。

小贝觉得太婆婆记忆力不太好，家里总是有亲戚朋友来看她，她却赌气一样不见人家嚷嚷说不认识人家，但奇怪的是太婆婆总是跟在她身后轻轻柔柔地唤她“小贝啊”，甚至在耍脾气地时候大喊她的大名，有的时候小贝生气在前头大步走，把腿脚不好的太婆婆甩在身后，但是听到太婆婆唤她的名字，她总是会慢下脚步来，因为她总觉得记忆力不好的太婆婆能想起来一个名字真是太不容易了，说不定太婆婆也生气了，所以才会气到想起她的名字，若是她生气了那就没有糖果了，思来想去，便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身后幼稚的太婆婆又哼哧哼哧地一边笑着一边赶上来了。

有一天天色很晚的时候，小贝忽然看到奶奶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姨奶奶们也是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她在旁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太婆婆不见了。“你说…你说这天色这么晚了，她又糊涂，她能去哪里啊？”小姨奶奶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来来回回地在堂屋里转悠，身影晃得小贝都要头晕了。“去东茂瞧瞧吧，东茂是她的老家，让小贝她爸骑摩托车去看看。”大姨奶奶看起来最是冷静，捏着她的烟斗，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在半夜的时候，小贝在睡梦里模模糊糊听到前坪里有摩托车响，她一蹦就醒了，捏着妈妈的袖口说，想下去看看是不是太婆婆回来了，妈妈迷迷糊糊地点头嘱咐她穿好拖鞋再下去。她沿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借着摩托车的灯光她看到了失踪了一天的太婆婆，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甚至不敢走上前去。太婆婆穿得乱七八糟，红色的裤衩穿在了那条旧的灰青色裤子的外面，头顶的紫色毛线帽已经又脏又歪了，暮春的夜里，她穿着一双黑色棉鞋，也已经蹭的满是灰尘了，她满脸的倦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茫然天真，却依旧穿着那件神奇的灰色的长袖外套。

狼狈又奇怪的太婆婆进屋坐下径直在衣服兜里掏出了一拳什么东西给小贝的奶奶看看，说是给小贝的，一拳又一拳地往外掏，奶奶只能一拳又一拳地接着放在桌子上。小贝好奇就跑进了堂屋去看，她看到桌子上放了好多脏兮兮的饭菜！米饭粒都被搓成了一团，菜叶的油水还在太婆婆的手上，在堂屋的灯下面发着黄色的光。她才不想要这样的礼物呢！那黑乎乎的脏饭团子一点也没有奶奶的饭菜整洁，也没有妈妈做得面条漂亮。太婆婆依旧傻傻地朝她露出稀疏的牙齿，她忽然觉得她很讨厌太婆婆了，太婆婆那么幼稚又不听话，害得爸爸晚上也要出去找她，她出去了那么久却就给她带来这么一个脏兮兮的礼物，好没意思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太婆婆做的一切她都不以为然了，她觉得自己比年纪那么大的人想事情都要更清楚，她再也不想跟太婆婆在一起“胡闹”了。

后来，小贝长大离开了老家去了外面读书，在寄宿学校的床上每每想起她的太婆婆，她觉得自己才是幼稚的那个人，才是辜负她心意的那个笨蛋，在那一个暮春的晚上，她应该走上前去抱抱走失了一天的太婆婆，感谢她的记挂。她总是想再回去看看她的太婆婆，却总是因故推迟，没想到再见到她却是参加她的葬礼了。太婆婆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去世的，小贝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棺木旁看着，棺木里的她是整齐的，没有了紫色的毛线帽，却终于看到了她梳得整齐的银发，她还是穿着给她带过饭的那件灰色长袖外套和青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比暮春时候单薄了很多。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却再没有那样真诚的笑脸了，小贝顿时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跪在冰冷的棺木前痛哭流涕。

在长大的年岁里，小贝知道了太婆婆不是天真单纯，也不是任性，而是患了老年痴呆，这是两个年轻单纯的灵魂结为了好朋友，彼此温暖陪伴。她也知道了没有什么有魔力的衣服，那是太婆婆去人家做客时专门为她收下放进衣兜里的。在未来许久的岁月里，她时常能再想起太婆婆跟在她身后唤她“小贝啊”，也时常想起记忆力日渐模糊的太婆婆的面容和服饰，在越来越复杂的人生里，她时常怀念那样单纯的情感和灵魂。

小贝时常思念与叹惋着，因为她很明白，那件揣着饭的衣服是这世上最后一件了，那样的人与情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