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交替

除夕夜，我带着一身风尘推开了家门。

母亲又惊又喜：“我们以为你又回不来了。”

父亲接过话茬：“快把东西拿下来，娃儿是国家的人，能不服从安排？”

“就你思想好！什么国家呀、单位啦、组织啊，整天挂在嘴上。他们还记得你不？”母亲说完扮了个鬼脸。

父亲的脸阴沉了下来：“你说怪话得行得很！老是想着人家应该对你如何如何，就不想想自己为别人作了多少！”

我见两老顶了起来，赶紧说：“过年了，你们说话和气点。今年领导就是看在你老革命的份上才让我回来。”

父亲听了马上来了精神：“什么老革命？就是多干了几年工作，也值得他们挂在心上？”

母亲说：“挂在心上怎么了？能当饭吃不？”

父亲气红了眼：“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人家领导手下几百号人，能想到这个份上就不错了！”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尽管退休在家，对组织、国家还是一片赤诚。谁要说单位或领导的怪话他就火冒三丈。我对母亲挤了挤眼，她退到厨房去了。父亲坐到上堂的椅子上吸烟去了。

我看着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得花红柳绿，不觉心情舒畅，一天一夜的旅途劳顿已跑得无影无踪。

忽然发现父亲坐的上方有一张被烟熏得又黄又旧的纸与新年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好奇地上前细看，那是单位上三年前送给父亲的慰问信。我不解地问：“爸，三年了，你还留着干啥？”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杯茶递到我的手中说：“哪是你爸的命，谁都不能动！”

“哪有什么了不起？新的不来就用年画代替一下不就得了？”我不屑一顾地说。

“什么东西都能代替，那红彤彤的公章也能代替？”父亲面带三分怒气地说。

我知道父亲已经给我留了面子，但还是认为他的思想有点保守，应该开导开导：“爸，别那么认真，现在是改革年代了，一切以经济效益为中心，谁把哪个当回事？”

“是啊！领导上都忙着抓经济去了，一时也想不到这上面来，所以我才留着它经常看看，也能感觉到组织上的温暖。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这样的。”父亲略带几分悲凉地说。

我听了总觉得父亲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

父亲见我低头不语，以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便面带得意地说：“快把菜端上来，我还有一瓶好酒，今晚跟儿子好好干一杯。”说完他进房开箱去了。折腾了一会，拿出一瓶酒。

我迫不急待地问：“爸，什么酒？还藏在箱子里？”

他笑咪咪地说：“沱牌大曲。”

我扑哧笑了起来：“它早就吃不开了，你还将它当个宝？”

父亲郑重其事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沱牌，是三年前厂里慰问我的！一直舍不得喝。”

我转身打开旅行包，拿出一瓶酒说：“爸，这茅台是我托人为你买的。过年了，要喝就喝好的，哪个喝沱牌啊？”

我满以为父亲会喜出望外，没想到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好酒？什么叫好酒？”

我急了：“爸，你没听说过？茅台还不算好酒？”

他淡淡地说：“没听说，没听说啊！我什么好酒没喝过？”

“哪你要什么？”

父亲夸着脸说：“什么都不要！要的是一颗心！你喝你的茅台，我喝我的沱牌！”

母亲见我们闹僵了，便冲着父亲说：“老头子！儿子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他还不是为了孝敬你？人家想还想不到呢。你发啥子牛脾气？”

“发啥子脾气？你没见到他，根本没把组织的关怀放到心上。什么慰问信旧了，沱牌酒不好喝罗！改革开放他什么都没学到，挥霍浪费一学就会。一瓶酒，出手就是几个月的工资。这是我们喝的？才过几天好日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不服气地说：“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就是捧着个老黄历不放！”

父亲一拍桌子站起来：“啥子？人往高处走就不讲根本了？你小子，要不是组织上对老子的照顾，你还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满山跑？”

母亲叫起来：“老头子，你疯了！儿子几年没回来，你就这样对他？”

父亲的脸色铁青：“我对他还不够意思？放了三年的酒等他回来喝。他到好，眼比天高，还拿茅台来比我的沱牌！这能比？要比，他哪茅台狗屁都不如！”

他气愤已极，抓过茅台“叭”，酒顺着墙角流了下来，顿时，屋里充满了醇香的酒味。他颤巍巍地钻进房里去了。

母亲又哭又骂：“你个老不死的，百把元就甩到水里去了！儿子省吃俭用多少时候啊？……”

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气之下也上床睡觉去了。母亲随后来到我的床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娃儿啊，人老了都是这个样，古怪脾气少不了，你不要怄气。”

“妈，你忙了一天，也去睡吧！我晓得爸的脾气，不会怪他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妈替我盖好被子走了。

夜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父亲的房里不时传来母亲的怨骂声。

“是我过于开放，还是父亲顽固不敏？”我苦苦地思索着……

远处，传来了依稀的爆竹声，辉煌的过去，终于被新年替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