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恋情

在一段时期内，我会培养出一种嗜好，这可以从我今天的博学上得到印证。十三岁那年，我还住在一个偏僻的乡下，那时，我对纸张有一种特别的迷恋。有时我从远远的地方看到一个白色的摆动的东西我就会狂奔过去，虽然，它被泥土紧紧地粘在地面上，我会小心谨慎地把它从土中抠起，把它整平并小心除去上面的污点。起先，我把它们分成有字和无字的两类，藏在我的一只小木箱里，它们成了我最宝贵的财产之一。那时候，乡下能够用得上纸的人并不很多，在我幼小的印象里，拥有足够纸张的都是一些高贵的值得羡慕的人。后来，上了学以后，我知道纸张是我国的四大发明之一的时候，我就把纸张看得更为神秘，也更加珍惜它们。

十三岁应该说是半大不大的年纪。在我所在的学校里，常是两三名学生共用一本教科书，这使我懂得书本的珍贵。而那时如果我有幸保留某本教科书，一学期下来，它总是最新的。我从书本上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具有数千年的文明史的古老的国家，我就好生惊奇，我在想，我的祖先们历尽数千年的勤苦劳作，怎么会依然是如此贫穷落后呢？数千年的积累应该遍地繁花似锦才对。我那时粗通文墨，但理解能力并不强。我对纸张有一种饥渴感，我背诵上面的每一个文字，虽然，那些文字在后来看来是那样稀松平常的，但当时我却将他们奉为圣物，觉得那是一些具有不平凡能力的人所留下的，值得我收藏和珍惜。

我有时也会捡到用铅笔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算式和“某某同学是个好学生，我要以他为榜样”的纸张，我知道这是从一些高年级的学生作业簿上撕下来的。后来，我对收集的纸张变得挑剔起来，象那种没有文字和图画且上面有无法去除污迹的，我就不要了。如果，上面有某位大官员到我们的乡下来，那是万万值得跟随的，从他身上我们会发现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我总是密切地注意他们，因为说不准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扔下一些乡下极为罕见的香烟纸壳，那上面的图画成为我爱好美术的启蒙教材。我用手指在图画上面描绘着，直到能够熟练地用树枝在地上将它们画出。再后来，学生们的作业纸也遭到我的厌弃，因为我从上面发现了一些错误的算式和一些具有语病的文字，我不再崇拜那些比我稍高一些年级的学生。

第一回见到有桌面宽大的印满文字的纸张，我确实感到十分惊奇。我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被尿憋得急涨涨的，正准备上厕所。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我看到那位包着金牙的校长坐在一张旧木椅上，手中展开一张大纸在上面寻找什么，我第一次被这样巨大的宝贝所吸引，惊战战地向他靠拢，要是在平时，我会一见到校长就躲得远远的。我想看清这样巨大的纸张到底都印着一些什么，我看到上面排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校长正把头埋藏在纸张里，我站在他的背后向那纸张看去，一个字还没有看清，他就发觉了我。校长转过脸来，冲我一笑，那颗金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的笑是不讨我喜欢的。他说：“你要看什么？这是报纸。”

“报纸？”我第一回见到这样的纸张，我变得十分紧张，但是，我还是问了一句：“怎么……我们学生没有这样的纸？”

校长诡秘地一笑：“这个你们看不懂。”

纸张的神秘感在我十八岁时被打破。那时我已经到一所象样的中学去念书，我常极为随意地从书本和报纸上撕下一角去上厕所。我把我少年时代的收集也焚之一炬，但是纸张的某种神圣性还留在我的心底。我大学毕业以后，我进入一家报社工作，使我得以看到许多文字被印在各种纸张上面，我发觉印有各种文字和图画的纸张早已将我包围，并且，越来越看到隐藏在纸张上的无数谎言和陷阱，只是文字和图画更加优美。我有时候也会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自己的文章，只是我十分小心谨慎，避免让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断地警告自己不要去欺骗读者，不要去给他们筑就新的探索上的障碍。有一天傍晚，我在一条河滨的林荫大道上散步，我看到道路两边的地滩上摆放着各种香艳的女人的肉体和各种血腥的画面，我无法抵御那种惊心夺魄的文字和色彩，我翻开其种几本，很快我的道行就受到严峻考验，但我的憎恶也由此而生。我逃回家中，百无聊赖，我又阅读一份晚报，我同样被那种低糜无聊的文章所震怒。我对纸张的感情迅速瓦解，这使我对各种纸张感到深深的恐惧。

我花了一些精力写了下面的一段文字，我把它抄了一百二十余份，我把它寄给我能够知道地址的那些文字的作者：

您的尊作让我有幸知晓您的大名。您的文章有让人心潮起伏的功力，至于您用鲜血孕育的那些文字，能够和我一直奉为神物的纸张风行天下，确实是一件令您感到快乐的事情。我十分欣赏您的勇气，我想您一定在你的主人公的作为里得到了自己的满足，您真是深得人生趣味的人。您的文章不正射向您所希望的地方吗？有许多纯真的人会躺在无人搅扰的床上，贪婪地吞噬您的作品，他们纯真的心灵一定会得到与您相同的趣味，能够让他们如醉如痴真是文字界的功德。您当然有足够的权利给自己这样一个快乐的世界，但我想，别人的提高岂不取消您的高伟吗？我觉得您还是在自己的专长的地方保守一些为好，当然，您也许是一个十分无私的人。那更会赢得我对您的敬意。

我是有严重口臭的人，为此我在人多的地方就不敢咧嘴豪喘，虽然，我认为我有喘息的权力和自由。我这个人一辈子谨小慎微，由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地心灵纯洁，为此不敢大篇大篇地发表文章。这么多年，我默默无闻，无功无业，我苦恼极了，我也许比先生您更有才华，我衷心渴望您的点拨。我在太阳底下虚度这么多年，找不到自己的位次，在这个文章雪片飞舞的世界里，真使我感到十分羞愧。我这个人对人类还真的有一点微小的爱恋，但这点爱也许还是不坚定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受到过真正的考验。我真的从您的文章中汲取巨大的力量，我决定象您那样大胆地写书论著。请您一定来信赐教，并请接受我的敬意。

几天以后，我断断续续地接到一些来信，他们大都指责我的浅薄，要我好自为之，有本事自己就多作一些东西以作示范，要我不要沉醉于那些微小而无用的个人良知，大胆作为，无需顾虑太多。我现在真的埋头在文字里，没准真的我就会拿出一些让读者心潮起伏的作品来。但我想，当我自己可以制造那些文字和纸张的时候，我对纸张的恋情也许也就真正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