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下
人到了晚年，就如同小孩子。说话做事要对他们有更多一点的耐心，要哄着他们。李老头就是这样的，老伴儿死了，日子变得孤单和凄凉，没有了盼头，有时心灵还有些脆弱，倘若儿子和媳妇对他说话大声了，就觉得受了委屈了，夜晚独个就坐在灯下悄悄的流泪。
上了年龄，他的精神越发的恍惚，那一年的冬天，孩子们回来过年去看望他。他便拉住他们说，他很害怕晚上睡不着觉，每晚都梦到你们死去的奶奶在门那儿看着我笑，有时我又听见有个婴儿在我的床头哭泣，还听到窗户底下有几个汉子在磨刀准备要杀我，每讲一次李老头都用害怕的神情四处看看周围的屋子，好像这是在梦里一样，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他祈求他的儿子孙子们和他睡觉，可谁也不理睬他都当做一个笑话。他还时常对着天上飞过的乌鸦进行咒骂，他要求儿子找来枪把那些讨厌的傻鸟都打下来，儿子哈哈大笑，说我可没那本事哦！
李老头越来越孤独，儿子们都以为他老糊涂了，胡乱说些疯话要人家多多陪陪他。可谁又有时间呢，大家都忙着呢，只靠着春节这个时间回来一家团聚一下，还要趁此机会去走街串巷，哪有时间顾着李老头那些疯言疯语？
李老头跟家里人说他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人相信他，于是他又去找村子里的人说，他晚上看见鬼了，拿钱去请人陪他睡觉,村里人也笑话他有毛病，背后说他可能快死了，这是人死之前的一个征兆，毕竟他都快九十岁了。
他没有和儿子们住在一起，老早就分开了，儿媳妇嫌弃他不讲究卫生，他也嫌弃儿媳妇做的菜不合胃口。在一起总是闹矛盾，于是就分开了。
房子和儿子们的是挨着的，他简陋的屋里一年四季弥漫着一股冷清，而且潮湿，开门进去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屋子不大，还是以前木头搭建的房子，两层，上面一层放些杂物，比如挂一些玉米、辣椒、大蒜……楼下一扇斑驳的窗户被岁月腐蚀得松弛，窗户下摆放着一张黑漆漆的桌子，紧挨着一张床，外面罩了一顶蚊帐，顶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灰，其余的已经发黄。地面上还有一些散落在角落的东西，房屋的夹缝里结满了蜘蛛网，老鼠和虫子时而跑过，屋子中间，是一个小火炉，地还是泥土的凹凸不平，平时吃饭睡觉全在这间屋子里。
李老头每天睡的越来越晚了，他害怕关灯，害怕黑暗，更害怕进入梦乡。所以夜晚时，他就摆上一条凳子，跷着二郎腿，点上一支烟，坐在灯下，慢慢的抽，烟是老年人抽的老叶子烟，劲儿大，年轻人抽上两口就要喊头晕。他抽的很慢，抽上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然后又等好一会儿在抽，他在想，在想什么不知道，眼神迷离恍惚又好像带点泪光。烟雾弥漫在屋子里，有些呛人，但这烟雾给屋子增加了一点生气。他抽完了烟，接着喝点小酒，于是极不情愿的上床了，躺着，很久都不愿意关灯。
有时他想的出神，被楼上掉下的一颗玉米落在楼板上所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音惊了一跳，又听见老鼠在床底啃木头的吱吱声。村民们睡到半夜起来时，常会看到他的灯还在亮着，屋里的光从窗户里照射到马路边明晃晃的。
他还和家里人有些什么矛盾呢具体说不清，反正他也很少到他们新房子里去坐坐，就这么各过各的生活。
李老头，今年89了，除了精神有些恍惚，身体还算硬朗，每日清晨就扛着锄头去地里种菜锄草，夕阳落山才回来生火做饭，邻居家荒废的好土地，都能看见他种下的蔬菜每年人家回来过年过节时，都会给他们送些菜过去。
李老头是个善良的人，在村里做了许多好事，大家都知道，说起他这个人都不忘了夸他两句。那年的冬天，门外来了一个流浪汉，先是敲了儿子们的门找个过夜的地方，儿子们不愿意，那个流浪汉又来到李老头的门前找过夜的地方，李老头不忍心拒绝他，就收留了，给他在以前老伴儿住的屋里铺好床铺，还给他做了一顿饭。儿媳妇得知以后劈头盖脸的就把李老头骂了一顿，说他总喜欢多管闲事，要是人死在屋里了被别人讹上了要怎么办？
流浪汉休息了一晚上，临走的时候特别感谢李老头，说他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每次李老头听别人说他是好人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好像不承认似的。
李老头想起起他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村里的干部，带领村里的一帮年轻人做生产，对特别困难的家庭户，总是主动去帮他们做农活一做就是几天时间。
有一年村里的河发了大水，好多天都不见消减下去，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下到水里，那水都漫到了腰上。人们要到河对岸去换米吃不然就得饿死，李老头每天在水里来回很多次，帮别人渡河，有一次遇到一个妇人，送了两次，第一次把她的一个大包裹举起来送过去，第二次又折返回来背着老妇人过去，回来的时候正巧一个浪打过来把他冲了下去，冲到下游的时候，李老头在生死边缘拉住边上的一棵歪到水里的大树枝才得以生还。
此后也正是这个机缘，那个老妇人便把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了李老头。
那年李老头29岁，姑娘19岁。可能有些遇见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吧。
李老头第一眼看见那个姑娘时，胖胖的，肤色有点黑，扎两个麻花辫儿，穿一件红配绿的布袄子。长得不太好看，不常笑显严肃，村里人都叫她胖丫。他对这个姑娘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家里人都觉得他年纪大了应该成家了。他也没有其他中意的人，也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便娶了胖丫。
成婚后，日子还算过的幸福，胖丫也以为找到了心目中的良人，脾气也变得随和了很多人也温柔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李老头就听见村里关于胖丫的流言蜚语，说胖丫以前嫁过人，而且还嫁了几户人家，因为好吃懒做人家才不要她的。
李老头是个好面子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马上去找胖丫对质，胖丫很害怕，怕李老头又不要她，因为前面几户人家也是这么不要她的。她委屈的低着头，哭泣着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以前我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而且脾气性格也不好，他们都不要我，自从我遇见了你，我把一切都改了，我不说，是因为我怕你介意，怕说了你会不要我，所以才对你隐瞒的，胖丫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李老头，心软了。这个姑娘又有什么错呢？他想。于是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只是此后的感情却不如从前了。李老头的心在潜移默化的发生变化，每天早出晚归，对胖丫很冷淡。有次李老头在外面喝醉酒回来，吐了一身，胖丫帮他收拾，李老头用力甩开了胖丫的手，说道：“滚，你这个臭婆娘，跟了那么多个男人你还来跟我，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胖丫呆呆的看着李老头，心一下子就碎了，她知道他心里对她又气又恨，但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竟是这样的。虽然他们俩没有谈过恋爱，相处的这些日子还算平稳，这让胖丫觉得自己跟他是一家人了，也不在想别的，毕竟自己有错，怨不得谁。但没想到他还是嫌弃她，李老头那次的酒后吐真言，永远都留在了胖丫的心里。
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但谁也没有提出过谁离开谁。都信奉那一句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时间慢慢过去，胖丫生了一对龙凤胎。胖丫在月子期间，一边带孩子一边干活儿。李老头染上了打桌牌，长时间不回家，夜夜在对面老五家灯火通明的打牌。孩子一边哭，胖丫也一边哭，公公婆婆也只顾着睡大觉，不来帮忙照看一下。
在生完孩子后胖丫的性格越来越暴躁，她不在抱着歉疚的心态与李老头生活。胖丫拿出以前的泼辣劲来，经常和他打架吵闹，整个家里被闹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当然她也没少被李老头揍但却是越揍越强悍。
胖丫的性格也大变了样，像是变了一个人，身材更胖了些，看着又虎又壮，还时常在村里碎嘴，说人家的坏话，对待长辈也没有一点礼数。每次家里人出去干活，胖丫总要把好吃的自己先煮了吃，把剩的菜留给他们，对待孩子们不是打便是骂。
每逢天蒙蒙亮，胖丫逮着机会就会背着一个大背篓在地里偷人家蔬菜，被邻居逮住时，就会大吵一架，胖丫用尽了许多污秽不堪的字眼辱骂人家，整的好像是别人偷她的菜一样，有理说不清。
邻居知道了胖丫的秉性都不愿意跟她做过多的交流，她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每天就是到处在村里东游西逛，内急了就跑在人家菜地里大小便，别人害怕她的泼辣，自然不敢说什么。
李老头和胖丫闹了一辈子的矛盾，直到老年的时候关系才稍微缓和一点。很多时候，胖丫骂李老头，李老头年纪大了也无心还口了，但是胖丫的性格却始终没变，反而越来越蛮横不讲理。
上街卖东西的时候，喜欢压人家的秤，买东西的时候呢，一块五的死活要给人家讲价，只给一块。在大街上会经常看到她和别人吵架的身影，吵架的姿势又是极好看的，双脚跳起来双掌拍起来有时还用屁股对着人家拍一拍，可神气了，大家都笑她围着看热闹。
胖丫实在太喜欢骂人了，骂孙子，骂邻居，骂天骂地……谁要是惹了她，三天三夜也骂个不歇气儿。
后来老了的胖丫身体逐渐吃不消，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乳腺癌，后来虽是做了手术，但身体是每况愈下，日渐消瘦，一直都在服药，每逢阴天下雨都被伤口疼的直叫唤，她的左奶全部都被切掉了，一条特别醒目狰狞的伤口斜亘在她的胸口上，让人看见了都觉得可怕，同时也心疼她，老了还要遭上这份罪。胖丫最终还是没能挨过三年，便撒手人寰了。
此后也只是偶尔被邻居的几个老太婆提起过她的往事和名字了。
李老头年轻的时候自知对不起胖丫，到老的时候，却想弥补她。无论胖丫如何骂李老头他始终不说一句，他们很早就分开了，没有一起搭伙过日子，李老头买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胖丫。有好吃好喝的时候，胖丫对李老头是和善的。倘若有哪一点没有满足她的，就会又开始咒骂李老头，说他没良心，吃独食。
老胖丫走的那三年里，李老头内心一下子落了空。村子里再也听不见胖丫讨厌的声音了，村里人大部分都是受了胖丫的气，都赶快盼望着她能早早的逝去，都说道，这下李老头可有清净日子过了。
可是李老头却高兴不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离不开胖丫，胖丫的声音才是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意味。
有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孤寂的可怕。在山上干活的时候，他仰头看天上落了单的大雁，拖着长长的悲鸣哀嚎声划破长空，留下李老头那被山风吹的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黄土地里像扎了根，他想他就像那只大雁一样。
一些日子，李老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只猫，黑白相间的毛发，他可喜欢了，手工制作了很多小玩意儿逗它玩儿，人们在门前走过，窗户里面散发的灯光不在是清冷的光辉，仿佛有了些生气，烟雾也逐渐减少了，在门口路过的人都会听见李老头说话的声音，他们都感到奇怪，屋里来人了吗？
进来看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和猫说话呀，大家都嘲笑他呢，说他又是神经有问题了。
那段时间李老头出门回家脸上都带着笑容，那开门之后，猫的一声声叫唤，都温暖着他的心，让这个屋子变得温馨起来，那只猫亲吻李老头的手，在他的脚边睡觉，陪着他去山上干活。
可是美好的日子总是不长久，老天爷也许就要让李老头孤独吧，那只猫被车撞死了，那是一只跟李老头相相依为命的猫，性情柔和，活泼可爱。他难过，沉默，像失去了亲人一样。
后来别人又送了一只相似的猫给他，可是这只在相似终究也不像之前那只了。他拒绝了，他不想在养猫了。他又孤独的坐在灯下开始抽烟，喝酒，回想……
那个冬天过完，李老头就生病了，卧床不起，亲人们都来跟他说话，他一句话不讲，时常就是“嗯啊”的回答一声，此外就是呆呆的看着那颗灯。
他的病治不好了，一天不如一天，家里人要带他上医院，他死活不去。
终于，李老头还是没能等到他九十岁的生日，走了，走的很安详。下葬以后，人们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出了一大把的桃树枝、柳树枝、柏树枝。知道的人都知道那些是驱鬼辟邪用的。
有时半夜路过的人，还听到屋里有自言自语的声音呢，只是在没有灯光照射到马路边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