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生活随笔

上海,三月份的前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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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之于现在的我成为了一个尴尬的物件。倒不是说撑伞这个行为使我变得,或者使我觉得我变得愚昧、低贱,也不是说说伞不能够像它被设计的那样抵御来自上空的雨雪。它之所以尴尬与我,既非我的主管好恶,也非伞本质上的不足,而是由于“现在”这个条件。

上海,三月份的前几天

当我说“现在”的时候,我或许需要重申,这是对于一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的“现在”,既不是你的此时此处,也不是这段文本的作者写作的彼时彼处。将一个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作为引入议论的点是很多人,包括我,所不喜欢的,因为这要么导致读者在阅读之后的议论时,常常脑海中重新浮现那个叙述者的时空,从而在一个叙述而非纯议论的视角,看待作者本来希望读者以更纯粹的视角看待的论题;要么导致这个叙事的第一人称和在议论中可能出现的作为呼告的第一人称角色混淆。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想要规避这种引子,我就不得不虚构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来代入,说一个我素昧平生的某个名字对于伞产生了厌恶。但为了说明这是一个纯粹的引子,纯粹到很快议论就会发展到离它而去,再也不回头的地步,我又对这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名字怜悯起来。这怜悯又会继而促使我给出一段篇幅上跟即便不使用这个本来也没有机会被使用的名字时也差不多的自白,来说明我无意冒犯这个名字本身,再接上一段免责声明,谢绝包括我自己的任何人,从精神分析的视角,从这一个可以是任何符号,但偏偏被取成了这个符号的名字,挖掘出我所有隐秘的狂喜和愤怒。

权衡两种方案,我最终决定使用这样的叙述角度,以一个第一人称进行诉说,同时以一个作者而非那个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角度提醒读者:这个第一人称仅仅是出于怠惰的权宜之计,而且作者保证关于他的内容将很快终结,以至于您大可以在思路进行到关于伞的批判结束后就忘记他,并采取一个更客观地视角来阅读后续的内容。您大可不必担心文章后续会再次回到这个议论者的视角,他会被我们无情抛弃,并且永不再次召回,不过时机尚还不是眼下,因为您尚不明晰我究竟处于怎样的现在中。

我的现在,是上海的三月。

当我说上海的三月时,我其实没有提供给一些读者足够的信息。不过这里信息的缺失不是因为无论上海还是三月,都是人们约定俗成的概念,作为形式主义的仆人,叙述的我和议论的我都一致地早已放弃了对于绝对意义和描述的追求。我的歉意也不是因为现在仅仅是三月的头一天,再之前就是二月的最后一天,悲惨的二月,被某些个体的武断任意永远地剥夺了自己的日子,更何况二零一九也不是一个闰年。受制于二月长久以来收到的剥削,有没有人想过,把长久以来享受恩惠的三月的头一天借给二月?更一般地说来,日子的划分究竟是二值的还是模糊的?两个月相邻的日子的归属权处在这种可能的模糊性的风口浪尖上,尤其是这三月的头一天,延续千年的怜悯可能会让这种模糊性愈发剧烈,以至于我需要将关于现在的描述更改为上海的,二月、三月相交的日子,它从日历上归属于三月,但从情感上也能归属于二月。

这个日子里的上海,或者说上海的这个日子里,雨从中午开始滴滴沥沥地,累积半天已把校园的初春淋得葱葱郁郁,但是现在也不是爱情故事那样浪漫的样子。雨只是把灰色铺撒一层到空中,让我把平日里因为天高云淡而忽略的距离感再一次拾起。距离感就是对于没有障碍阻拦的空间的感觉,因为没有障碍阻拦,当我看到楼下的树,树下的人,远处的路灯时,我觉得它们和我之间没有距离。这倒也不是说它们在我的触手可及之内,但是只要是知道我和它之间并没有实际上的隔阂,我就总会认为我能随着自己的性子够到它们。但是雨丝的灰色填充了这些空间,虽然从实践的角度而言,下雨并不是太改变我触碰那些所见之物的难度,但是我畏缩了,因为那段空间因为被填补而显得真实地存在起来了,即便那种填补本身也不过一抹涨落不定的灰。

除非距离被以一种实际的方式刻画出来,否则我大概也发现不了,那些我以为始终在我周身之物,早已遥不可及。

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像是安迪去向典狱长进行关于自己的自由的必败申诉的那个日子里一样,我打伞出门,但是很快就发觉了伞之于这时的我的尴尬之处。

上海的潮湿气候使得雨拥有一种鬼魅般的形式,雨滴不仅仅从天空中掉落,还会在近地的高度内营造出不散的湿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雨水并不是从上而下,而是悬浮在空气中,这就使得我即便撑伞防御了所有常规意义上的雨水,但很快也被完全淋湿。伞已经无力阻拦这种形式的雨水对撑伞人的侵蚀,它就像某种过了时的城防工事,执拗地抵御着预期的敌人,并默许着市民的死亡。

撑伞抵挡上海的雨是一种悲壮的举动,这情形就像是鱼躲开了来自钓竿的诱惑,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它很早就发现的渔网里。在这里的雨中,人等着被完全淋湿;在这片天罗地网的水域中,鱼等着被捕捉,二者都是能动的主体早就预知的必然。不过人和鱼都可以选择进行一种徒劳即注定失败的,通过促使痛苦早点降临而减少等待的抵抗行为。在这个略显有失公允的类比中,可怜的鱼已经行将就毙,而被雨淋透之于人则就程度而言轻很多。但即便是如淋湿一般逐渐的变化,其影响也绝不比死亡来得更小。

每一个带着伞出门的我,都这么畅想过,这把手擎的物件将和自己的设想一般,抵御任何外来的干涉,让自己清白干净地抵达目的地。然而事实上,外部世界的侵蚀远比我的预想来得全方位、无死角。我撑伞的姿势蠢得像一只想在飓风中和地面保持相对静止的燕子,扑棱着自己的影子试图驾驭风,但是风已经吞噬整个天空,逼着燕子飞向一个不由它做主的方向。

上海,三月一日晚,雨,我回到家睡下。

上海,三月二日早,雨,我揪着昨天被雨淋湿,又因一夜侧卧而蓬乱的头发,所谓蓬乱并不是像鸟窝一样整个地松散,那样反倒体面许多。淋湿加侧压导致的蓬乱是不对称的,我前额一缕已经稀疏的头发本来在干燥时可以被揉散,铺满大半个额头,但是潮湿使得它们攥成一缕,所以我只得将它们整个摆到左边或者右边,使我的额头完整地露出来,像是露出完整的头盖骨。我左侧的头发没有受压,倒是比较平顺地贴着头皮,右侧的头发因为不规则的压着一夜,故而在这局部好似新成了一个旋,从正面看,一簇头发向上翘出来。像是我的头上有着平原、深渊和峭壁。我带着伞出门了。

上海,三月二日晚,雨暂停,我回家躺下。

上海,三月二日凌晨,多云,我哭了一整夜。

上海,三月三日早,多云,我去把头发洗了吹干,在镜子前摆弄,把前额遮住大半。

上海,三月三日中午,雨,我带着伞出门了。

上海,三月三日晚,雨,我回到家看镜子。雨水究竟和自来水不同,用自来水洗过脸再擦干,皮肤会显得干燥而不反光,但是等待脸上的雨水干掉以后,我的脸却形成一种反光的现象,好像是泥土中盐分的结晶被铺在上面,我的脸如同冬天雪地,近两年上海的冬天也开始下雪了,那就如同上海的冬天雪地。刚刚淋湿还没干透的头发,一个奇特的性质就是其塑性,我可以捏起一缕头发,拉直,然后看着它们保持一束直直的模样,贴在一起倒伏下来,而不是在我松开手以后立即各自为政地以不同的速度散落回原来的位置。

上海,三月四日早,雨,我带着伞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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