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记: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漫漫长夜，耿耿秋灯，渴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儒还在苦读。忽然，窗外风起，倏地一闪，一个倩影飘过，幽香涌进屋里，外面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芳华岁月娇媚诱心——胆儿小的哆哩哆嗦关门闭户；胆儿大的纵身出去，循香追赶……这是蒲松龄的笔墨世界，也是他的精神索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聊斋》“出于幻域，顿入人间” ，蒲松龄这么一个出没蓬蒿的穷书生，短时盘桓林下，长期困于豆黍之间，竟然创造了文言短篇的最高峰，神神鬼鬼妖妖怪怪，全在他手底跃动，让人慨叹:三百年前，此老握珠怀玉，心灵何其丰满，眼界何其广大！

雨天里，一个口含美玉的孩子降临人间，他痛并快乐地感知着这个花花绿绿脂粉香浓的人世间的一切——宝玉生不逢时，除了和林妹妹调调情，说些“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的小儿女话儿，看见林妹妹的珠泪暗洒闲抛心里隐隐疼疼，别的他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昌明隆盛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也一样有兴衰荣辱，草木绚烂之后归于寂寞，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宇宙法则。大族的子孙曹雪芹也是这样看着他祖上的荫德象天边彩霞被一阵风吹走，从天上坠落人间的孩子最知晓“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无奈，长歌当哭不如自己寻找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解脱，解脱了才能把世间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对于今生今世，蒲松龄也是洞若观火，从弱冠之年考上县里的头名秀才，他就开始四处碰头，功名和他无缘， 同乡好友王士祯等人都考中进士绝尘而去，蒲松龄还在原地拉磨转圈儿。尽管王士祯以奇才视之，身为诗坛舵主的他为《聊斋志异》题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但是，“衣香人影太匆匆”的人间香艳和王太守有约，和蒲秀才无缘。从心里说，蒲秀才是艳羡同乡才俊王士祯的，不然不会到古稀之年还考那累一生的科举。

和草根出身的蒲松龄不同，曹雪芹是从人间富贵花逐渐蔫巴成一棵“死不了”的，他曾经玉粒金莼噎满喉，他在《红楼梦》里写过各种珍馐，那是童年回忆，一切都已远去，只有在青灯下、夕阳里著书，在书里反刍一样回味繁华旧梦。偶尔，曹雪芹也还有一展身手的机会，他的朋友敦敏在《瓶湖懋斋记盛》里说:曹雪芹做“老蚌怀珠”，用米酒润桂鱼，用脯笋助味儿，赏心悦目。等到烧成上桌，观之如蚌，打开探视，鱼腹中一颗明珠灿灿——这是维扬名菜，雪芹在厨房里追忆十五岁之前的时光，那个时候，他是曹家公子，是曹家的宝玉。

曹雪芹的伟大不只是才学，大富贵后猛然跌落尘埃，从曹家的芝兰玉树沦落风尘，成了尘埃里的凡花，他依然是那么洒脱， :天天稀粥润肠、青菜果腹，酒却不可少，在左近的退翁亭茶馆赊酒也要浇浇胸中块磊，哪怕酒入愁肠化为相思泪——他也会想起昔日的朋友，想起世事无常，提笔画几块顽石几枝病竹，啸傲风月，寄托遥深的心独独不甘，不甘。在京城西山，曹雪芹故居仍在，只是小门小户，透着荒寒。反观其他大家:杜甫草堂林木叠翠气宇森森、朱熹执教的书院高轩大屋文气充盈、和关汉卿没一毛钱关系的纪念馆也是园林深秀虫鸟和鸣、王船山旧居也是望之俨然豪宅巨室门庭……独独古典长篇的王者曹霑独享落魄，一门萧然。

对于这种清冷，蒲松龄早已习惯了，他时运不济，当了三十年私塾先生，意气消磨殆尽。《聊斋志异》在他四十多岁已经完成，他后来一直在修改润色，五百多篇小说是他的情人，是他庸常生活中的梦想——听他在《聊斋志异》的序言中的长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在《黄英》一篇中，蒲松龄借花之美丽妖娆在说这样的意思:人喜欢繁花怒放，不就是渴望一样怒放的人生？凤凰涅槃重生，不就是为了重新放声歌唱？人在苦痛里挣扎却不放弃，不就是为了让心灵超越肉体的桎梏？他在贫穷中坚持，就是因为他相信他的笔不朽。

蒲松龄有一个憨憨的老妻，有点好吃的自己不吃，要等老公回来，因为没有冰箱，常让食物成了细菌的乐园——我敢打保票，蒲松龄一定把老妻当菩萨看——但是，这个天才的文人也一定有心里隐隐的妄想，爱对于他，既是和妻儿的厮守，也是笔下对理想的追逐，否则，婴宁、云梦公主、陈云栖、盛云眠们就无法解释。其实，曹雪芹也一样，追忆似水流年为了什么？为了为时代唱一曲挽歌，也为了把心中的美好留住。

曹雪芹和蒲松龄都是时代的预言大师，蒲去世时曹出生，他们为共同的历史使命接踵而来。蒲氏用文言短篇让我们相信:巾帼有色而丈夫无色，狐有色而人无色矣！曹氏让我们相信:天地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拂去“情”的面纱，他们都看到了时代即将终结，他们在用清新康健的女孩们祝福新的时代。虽然，他们看不见新时代的身影，蒲松龄在老病中遁入历史幕后，曹雪芹则在儿子夭折后一病不起，他们的血写成了历史的预言书。

满清是历史妖孽，清史是史家悲歌。洪昇说“西湖一勺水，阅尽古来人”——在落日余晖中，蒲、曹两位如天边弯月，总结了当世和过往，以远胜西湖水的海量，带给人们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