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人生感悟

美丽的孤寂

本文已影响 1.9W人  孙斯人

他是在九月的一个中午感觉自己要疯了的,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疯人。九月的日头还很毒辣,却像无比温柔的月光一样,播撒圣洁去均匀地沐浴那些朝圣的人们,当然,也包括他。

美丽的孤寂

木子老先生是十分尊重这日光的。他总是喜欢在田里的一条长木凳上坐着,痴痴望着一轮醉人的快要西沉的红日,喃喃道,“她也是这么美的啊。”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从他身后那颗繁茂无比的刺槐树就可以看出他有多虔诚——他刚开始有这习惯时还没有那刺槐。

后来,也许是午后,恼人的烈阳终于使他受够了炙烤,又或者是一场骤雨浇灭了他一身惊喜,害得他患了风湿,才萌生了这想法。走吧,回去吧,阻拦他的风雨总是与他重逢并这样劝慰着他。

可是他想着,出来晒太阳还是好的,就蹒跚着随意捡了棵树苗子摁在土里,没成想,如今竟愈发茂盛了,偶尔还能捋点槐花,用衣裳盛了回去蒸了槐花包子,这都是令他想不到的。

“她也是这么美的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常满着泪水,过路的人,田里耕作的姑娘和少妇,从远处河岸上回来的渔夫,都以为是这老头又犯糊涂了,叨叨说着,整天盯着日头,不叫人眼疼才怪呢!

木子老先生还真是喜欢望着太阳的,但他的泪珠子也有满溢的时候,“吧嗒,吧嗒”,是可以听见的,惹得那些田里路上饥饿的流浪狗先生们张皇四顾,昂起贤人般的头颅,像踏着小皮鞋那样的步子凑过来,望着他生疑。

有时也会舔着木子老先生落在鞋子上的泪珠,吧唧吧唧嘴,像是和眼泪落下声音极其相和的韵律那样,然后那些狗先生们又看看落在土上的痕,无奈的摇着头,尾也不摆的走了。然后飞来秋天最后的几只苍蝇,在狗舔舐那地角儿驻足停歇。嗡嗡着。

木子先生是真老了,连狗都开始嫌弃他,因为他不再像过去一样擎着刚煮好的鸡爪子对着它们戏谑。他恍惚着,在斑驳的叶片下苟活着。九月的云,还厚重着呢,天气倒是凉了许多。

他这样想着,随手掐了一株怒放的野秋菊,像田里耕作的那些姑娘们样把它别在耳后,他眼里露出欢喜的神情,从长椅上站起来,站得直直的,胳臂甩了起来,放肆地跳起了年轻时的舞,像从未有过那样。

虽然他并未学过什么舞步脚法,可是仍在无限美好的夕阳里令人生醉,惹起了田里姑娘们的欢叫,她们笑着羞红的的脸色,像晚霞般招惹着游动的蜻蜓。

“啊哈,你们瞧那疯老头子,头上插了一朵大红花,跳着前朝的舞,活脱脱一个东方不败。”木子老先生听到姑娘们的称赞,更加欢嘈起来。

“他跳他的,咱们干咱们的,这草薅不干净可没法回家呢。”姑娘们中的一个说,“是,茶云。”她们咧着嘴笑的更起劲,却不忘回首作个揖嘲讽一下她,然后垂着头像高粱般,倒也不嘟囔什么,只是偶尔看看发癫的木子老先生,含着笑。

茶云是那样说着的,可他的心里实在不安,却又不知道到底惊慌着什么。她将手中的杂草扔远,这种不安的好奇迫使她走向木子老先生,“茶云,不要去。小心他伤着你。”她躲过了女伴的劝阻,她顾不得什么,依旧走着看着,木子老先生耳后的野秋菊有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就像镇里大街上卖艺变戏法那人一般吸引着她。

“木子老先生。”茶云怯生生哑了一声。

“啊哈,叫我疯子老李头儿就行。”木子老先生忽然停下了,站在长椅上透着叶子的缝隙窥探着她,“什么事?”随后又惊呼,“啊,秀秀,你来啦!”他的惊讶令厚重的大眼镜片都要掉了。

“老先生,我叫茶云。不是秀秀。”她觉着他真是疯了,记错了人不说,他甚至不再忌讳闲人们赠与的那蹩脚的“疯子老李头儿”名号。

木子老先生从长椅上跳下,用衣袖把椅子擦干净,喃喃说着,不是秀秀,还真可惜啊,是啊,羞秀秀早已死了,那可是真够可惜的。

他招呼着茶云坐下,“喂,喂,别站着不动,过来坐下……喂,喂,你倒是先把我这糟老头子的眼镜捡过来呀。”茶云踱着小碎花步就飞到木子老先生身边,那是一种比花开速度快一千倍的鼓点,不,是一万倍。

“我帮您吧,”她夺过被木子先生衣角下磨得不成样子的镜片,挪出一奶白的手绢拭着,又斜眼又哈气的,木子老先生接过眼镜又把那手绢接过来瞅了又瞅又还给她,不再说话了。

木子老先生是清楚记得的,他把头转向另一边,他清晰地想着大半辈子前那一幕,同样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里。

秀秀原来也有这样式的手绢的,木子老先生这样想着,满意地笑了一下,慢慢的,又想起些往事泪流满面,上帝死了,把秀秀带进了她年轻的坟墓,多年后的今天,木子路过她的坟旁,只是木子也老了

“这可真好啊,守着坟的人还在。”他想着,茶云像极了当年的秀秀,他取下那朵金灿灿的菊花,比着太阳。

“想起了什么,老先生?”

老木子没有回答。

“喂,喂,我在想你是不是认为我疯了,活不了多少时日了?”很长时间,老木子才掷出这样一句话。

茶云也不知从哪来的偌大的勇气上下摆动着发梢。

木子老先生也不生气。他认为自己是不会死的,有什么好死的呢,这里阳光普照,让他的灵魂和身体无所遁形。于是就在那一个下午以及以后,一位老人和足以刮起一阵清凉风的少女,每天静静坐在一起,静的可以听到远处苍蝇的欢叫和田里沙沙的簌响。

三个月后,木子老先生死了。他是死在那条长凳上的,想着自己终于要死了,他望了一眼远方夕阳下的河,跟旁边的茶云说“喂,喂,茶云,去那里吧,秋天走了很久了,去看看春天到了没有吧。”他苦于寻觅一只残存的秋菊,无奈只得摘下树杈上的雪花,别在耳后,喃喃道,“她也是这么美的啊。”

他死的那天前一夜,风很紧雪很大,所以才会有如此动人的夕阳。以后的以后,仿佛没有什么在昨天发生一样,再也没有老人少女,再也没有菊花满地,也再没有了美丽的夕阳。什么都没有了,只听得远方寒鸦的狂吠,咿咿呀呀地响了整个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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