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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影响 2.38W人  楠木村

父亲的目光

父亲的目光

父亲离开我们许多年了,我却总不能忘记他伏在凉台窗口望着我的目光。

那年春天,我所在的工厂停工了。工人们都各自去谋生路了,我知道父亲他们工厂还好,便别了妻儿,千里之外奔到父母跟前。

要找个谋生的路子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像游魂似的在市场里转了几天,看中了卖肉这行当,只是怕父母反对,踯躅再三,才对父母说了。让我意外的是,爸妈并没有反对,只是母亲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脸上有些凄凉,父亲则很快的通过朋友在市场里为我选了一处摊位。

父亲那时已经是快七十岁的年纪了,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我这一来便添许多事。午夜过后,三点多的时候,我正在酣睡,便被父亲叫醒了,我揉揉眼睛问:“几点了?”父亲轻声回答:“三点多了。”我不敢懈怠,打个哈欠,起身,穿衣……父亲则去了厨房。不大的工夫,悄然回来了,端一碗热豆浆,几片面包,我没言语,接过来吃了,觉得肚子里充实了,便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走出去。父亲也不说话,站门前一直看着我顺楼梯走下去。许久,我听到轻轻地关门声,我知道父亲回屋了。

从楼道里走出去,屋外还漆黑一片,远处马路上的几盏路灯在浓重的夜色里挣扎着,散发着朦胧的光。我摸索着打开自行车锁。突然觉得头上飘下一团光亮,虽然浅淡,却很柔和。我心里陡然便生出一种暖暖的感觉。推车上了马路,抬头看,啊!是父亲,开了阳台的灯,正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朝我摆手,我顾不上许多,挥挥手,意思让他回屋去。然后,骑上自行车,朝市郊奔去。

待我从市郊屠宰户那里批了半片猪肉回来,天已大亮。父亲早已等候在楼下了。于是,随我走到市场里,帮我将猪肉抬到案板上,我忙着剔骨,卸肉……父亲便给我张罗早饭去了。

那年下岗后,我卖了一个月的猪肉,父亲便陪了我一个月。每天早起,我从楼道里走出去,总能见到那团柔和的光亮,看见父亲从阳台里探出头来瞧着我,日子久了,却是习惯了。

开始时,雄心勃勃的。以为付出了辛苦就该有收获。其实不然,那年月到处是下岗工人,行行都在竞争,没多久,我便尝到了亏损的滋味。家里的冰箱塞满了我卖剩下的猪肉,便压了价,卖给左邻右舍,看看难以为继。恰在这时四弟的一位同学在特区为我找了一份工作,还干我的本行。我自是高兴,像从正在挣扎的海水里见到了救生的船,急着去特区了。

走的那天早上,四弟陪我从楼道里出来,我习惯的仰头上看,便又看见了父亲从阳台窗口探出的脸。这次天已大亮,我清楚的看见了父亲脸上欣慰的笑容,和那依依不舍的目光。他不停地向我们摆手。四弟却并不在意,只朝楼上挥了挥手,对我说:“爸总这样,人老了,心思重……”我没言语,只觉得今天和以往有些不一样,鼻子发酸,眼眶里也潮湿了。

那几年,国企就像没娘的孩,破产了,重组了,拍卖了……我在特区工作了三年,我们那个厂子居然又活过来了,我便又从特区赶回来。

先去父母家,怕父母操持,我在电话里叮嘱四弟:“先不要对爸妈说我回来了。”

已是深秋的时候了,萧索的阳光透过厂区大道旁正飘着落叶的榆柳树,照着前面正蹒跚漫步的几位老人寂寞的身影。渐渐地就近了,我突然发现其中的一位很像父亲,紧走几步,到了切近,啊——是父亲!父亲穿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我知道那是他在厂时发的,虽然已经过时了,可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难看,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足下一双布鞋。我跟在后面,看不见他的脸,却发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脚下迈出的步子,虽然仔细的加了小心,却依然磕磕绊绊的……我鼻子一酸,便觉凄凉。想起父亲年轻时带着我们艰难度日的时光,心里不免感慨,岁月不饶人啊,没觉得怎么样啊,父亲却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了啊!

转过一个路口,几位老人要分手了。父亲回头蓦然发现了我,刹那间竟是愣住了,那脸上分明的有些吃惊,却又很快的变成了惊喜,继而便有些委屈的样子。他颤颤的抬了抬手,嘴唇哆嗦着,吱唔了半天,说出一句:“老二,你回来了……”我忙上前挽着父亲,一边向父亲问好,一边朝家里走。还没到楼下,就听四弟在楼上喊:“妈,二哥回来了……”我循声上看,见四弟正从阳台窗里探出头来朝我招手,我答应一声,便要挽着父亲走到楼洞里去。不料,父亲却挣脱了,说道:“你先上去,我呆一会……”我以为他还要在楼下晒太阳,便叮嘱他早点回家,一个人上楼了。

家里自是一番热闹,弟媳和母亲正在择菜,见我进屋 ,都起身迎上来。我问了母亲好,将旅行包和一件挎包交给弟媳,便同四弟进了内室。四弟问:“爸呢”我说:“他不肯上来,说还要在外面多呆一会……”四弟便说:“他八层去买啤酒了,知你爱喝啤酒……”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水端给我,我接了说:“看爸的身体不如以前了……”四弟说:“可不是,咱爸腰不好,腿上有毛病,这些你知道的,都是在厂工作时落下的病根,这两年又害眼病,白内障,视力越差了……”我问:“去看了么?”四弟道:“去了,大夫说要观察一段时间……”这样说着,我们都觉得有些沉重,我便换个话题:“厂子怎么样,效益还好吗?”四弟摇摇头,掏出烟来,递我一支,他也叼一支,一边点火一边说:“三个月了,不开资,张罗着要拍卖呢,用我们厂长的话说,丑姑娘,也是要找婆家的……”我听了不禁生气,忿忿的骂一句:“他妈的,现在也不知咋了,一家家国企都都走到了这步田地……”四弟说:“我早晚也得走你的路,打工去。只是咱爸妈越老了,身边再没个人……”我说:“我回去看看,能行,就把二老接过去……”四弟有些怀疑的看着我说:“你是说你们那厂子么,别高兴得太早了,还不定啥样呢……”我没话了,一时又沉默下来,只吸烟,却觉得比先前越发的沉重了。

这时,听到楼道里嗵嗵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间隔很大,声音又响。四弟说:“爸回来了,爸上楼吃力,脚步重……”我忙开门下楼去接,见父亲果然拎了一兜啤酒,扶着楼梯栏杆,喘息着一步一步捱上来。

我在家里只呆了两天。走的时候,我再没敢往楼上看,只四弟朝楼上挥了挥手。我知道父亲一定又在阳台窗口上看着我,我怕见到那目光,我心里隐隐的惭愧,我知道,父亲的目光里不只是希望,鼓励和温暖,那目光里还含了多少深沉地渴望啊!

我回厂工作了一年,四弟下岗了。父亲一股火,眼睛完全失明了。我急火火的赶回去,父亲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知道我来了,他双手向前探着,颤声说道:“爸看不见了,爸看不见了啊……”我鼻子一酸,眼泪滚下来,急忙凑上去,扑在他怀里任他抚摸。父亲颤抖的抚摸着我的脸,老泪纵横。许久,我强自振作起来,抹着泪安慰他:“爸,咱不怕……白内障现在不算大病,很快会好的……”一边用毛巾为父亲揩去满脸的泪水。

感谢大夫们精湛的医术,父亲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复明了。出院的那一天,父亲贪婪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竟像孩子一样泪流不止。看着父亲那苍老的容颜,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了四个字:风烛残年!啊,我悲伤了,父亲老了,已经是奔八十岁的人了啊,身边实在需要有人照顾了。

那次离开家的时候,我看见父亲长久的伏在窗子上,向楼下看着我。我不敢看那目光,又惦记着看,便几步一回头的向楼上挥手,心里一阵阵难过,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谁料想,这一别却成了我和父亲的永诀。

那个时候,四弟虽然下了岗,却还在家里,有他在父母身边,我心里还有一份安慰,一份侥幸。可没多久,四弟也去了南方。这下,我的心悬了起来,家里只有两位老人了啊!

转眼又是冬天了。从电话中我知道,父亲的身体越加衰弱了,情绪也脆弱,有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竟如孩子一般啜泣起来。我心里难过,便安慰。可后来电话里就只有母亲在说了。显然,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我便惦记着回去。

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心灵感应一说,可那天我确确的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个寂寞的下午,没有风,天空的云沉沉的坠下来,像是要下雪。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惶恐得很,莫名其妙的心跳加剧,神思恍惚的。我以为自己是在惦记父亲了,便欲给家里挂个电话,可母亲的电话却先挂过来了:“老二呀,快来!你爸要不好……”我呆住了,愣了一会,忙安慰母亲:“妈,您别慌,我爸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听那边母亲在说:“你弟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我急忙说:“妈,我也马上回去……”

当我经过了一夜的奔波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北方冬天的早晨,一切仿佛都窒息了,满世界的冰雪,使人心里一阵阵凄凉。

我顺着楼道往上爬,渐渐地到了我家住的那一层。奇怪,这大冷的冬天,咋敞着门呀?我几步迈上去,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情景:父亲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脚下一碗烛火凄惨的跳动着,母亲呆呆的坐在一旁,四弟轻轻地啜泣着,在一张一张的往盆子里烧纸……啊——父亲去了,巨大的悲痛立时攫住了我,我顾不上屋子里那许多人,抢上去跪下来,失声痛哭了。我来晚了啊,父亲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啊?等一等你这不孝的儿子啊!

父亲走了,我知道,在他几近残生的日子里,是多么希望我们能在他身边啊。可是我们没有,我们在为生活奔波,我们在为自己……我的心碎了,眼泪控制不住的流。我知道我欠了自己一份良心债,一份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将母亲接走了。再次离家的时候,那房子已经没人住了,清冷的晨雪中,我从楼洞里走出来,仰望我家的阳台,我多么希望再见到那慈爱的目光啊!可这一切都成了永远的记忆了。

我在雪中默默地走着,又觉得父亲的目光仿佛一直就没离开过,就是现在他也在注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感到温暖,感到力量的同时,又那么让我不安,让我愧疚,让我永远的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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