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蝉鸣四季

不记得是谁说的，让人难忘的事有两件，一件是饥饿，一件是爱情。从上世纪走过来的人，既便是对饥饿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对肉这种东西也该有过真切的向往。小时侯，家里穷，孩子多，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肉。而苍虫、蟋蟀、蚂蚱、爬权（学名叫蝉）这类东西是有肉的，只要弄到手，就能吃到肉。盘算一下我吃过的肉，感觉还是爬杈最好吃。

长长一夏，夜夜都做着吃爬杈的梦。入夏，黄昏后，村里的大小十字路口，或者宽敞的路边儿树下，都有扎堆纳凉的人。端着饭碗抱着小儿，小马扎、小板登、凉席、草苫子，围坐一片儿。放眼望去，晃来晃去的是芭蕉扇，动静不大的是白汗衫，不远处就能听到街坊邻居天南地北千奇百怪的扯乱侃。孩子们不敢插嘴，听一会儿就自觉干正事儿去。

自家兄弟姐妹一块儿，拿上手电、长竹杆儿、罐头瓶子，就开始捉爬杈了。人多了可以壮壮胆儿，到人不常去的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捉到的或许会更多一些。结果是第二天的早饭格外香。油炸爬杈，油亮亮的，撒点儿盐，外酥里嫩，咬一口，唇齿留香。

爱吃爬杈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长辈总是把鸡翅尖给女孩吃，说是女孩吃了心灵手巧会绣花，私下里天真地认为吃了爬杈肯定会胆大气粗地说话。看爬杈羽化后那个张扬劲儿，一天到晚居高临下，胆儿大，声大，尽管说尽管唱尽管表达，底气十足，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小时侯，我胆小害羞，怕见生人，不敢说话，更不敢大声说话，总是不能顺利表达自己的意愿，不能清楚地叙述所经历事情的原委。每次开口前，总要几次三番地打腹稿，还要鼓足勇气，往往会因为勇气不足或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而丧失发声的机会。如果对方说的与我想象的有出入或大相径庭，就又会紧张地无以应对，手足无措，且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做梦都想某一天自己也能够伶伢俐齿，淘淘不绝地侃侃而谈。

说话，只要不是哑巴，谁都会，可是要把话说得恰到好处，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达到一定的语言表达水平，才会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语言，是种艺术，最贴近生活，最容易生发，也最难掌握。同时，语言也展示了说话人的文化修养和思想品质。无论春秋冬夏，只要想到说话，蝉的嘶鸣就会在耳边响起。

关于说话，有一件令我今生难忘的事。上中学时，有个高老师，教数学。他非常严历，工作严谨，教学上更是一丝不苟。谁的作业不工整，了草完事，就是他训斥的对象。用他的话说，作业不会或者写错了，有情可原，关键要有认真学习的态度，字儿都写不好，还能干什么？他说的认真要具体到某个字母。如A的短横出位了，小尖尖开岔了，B、D写的不封口了。尤其在考场上，谁的小动作都瞒不了他，更甭想做弊。那机警的眼睛，叫人怎么看都觉得是在看自己的。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猫”。那年中考过后，我在县城的汽车站下车时刚好遇到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个熟人，心里那个激动呀，一个箭步冲过去，“干啥去呢，猫老师”。这话一出口，先是惊讶，接着就崩溃了。他不姓猫，也不姓毛，那他姓啥呢？越急越想不起来了，想起来又能咋地，话己出口了。这高老师先是睁大眼睛，随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讪讪地问，“你咋在这儿呢”。后来又寒喧了什么，现在己记不太清楚了。高老师当时的神情却是记忆犹新，那分明是在说，学习不好吧连个话都不会说，当面叫老师外号，什么修养啊！十足愣头儿青。

愣头儿青就愣头儿青吧，我也不能老愣呀。话虽这样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说话的状况大有改善，但是总觉得没有那么多的自信。人不比蝉，人有思想，有脸面，说话就是随身携带的名片。人的一生都要为发声负责，而蝉不必，所以它很得意地丰富了我的童年。

蝉声朵朵，夏季为此而灿烂。蝉声凄凄，夏夜因此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