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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上的流云

本文已影响 2.32W人  青鱼

巴林草原正经历肆虐飞雪的严冬,广阔的山川、平原被白雪覆盖,天空鲜见瓦蓝,飞鸟徘徊在生死线,野地里各种小动物行走的足迹找不到起始,留下的倒是人的若干遐想。

高天上的流云

腊八后,人们都在为一年的最后一天忙个不止,生活的美好让每个人都笑着嗔怨,各家的祖坟前是化纸后的纸灰与融雪凝成的黑冰,隆起的坟冢上的蒿草无序地立着。这是一个较大的坟场,场地三面环山,地势极平,形如土箕,坟址位于箕中,坟都面南背北,最北的是一个圆圆大大的,紧挨向南第二重并列为四坟,第三重又在第二重各坟下有数目不同的坟冢,第四重是零星的几座,但较有次序。村里的几个硬汉就在第四重挥镐掏坑,厚重的棉衣堆在一边,呼出的气不经历液化就白花花地挂在鬓边,茫茫原野里仿佛只有这一点儿生气。初升的太阳染尽天边的云,藏红的色彩与大地的白色让每个有感情的人感到一种欲哭的凄凉。雪窝子里的大地冻得如铁般的坚硬,每人只能有抡十几下镐的力气,而且每一次的能力都少于上一次,他们要赶在十点前把坟坑打好,这是阴阳先生的指令,也是张诚书记的儿子蓬头垢面,用沙哑声音的请求:叔叔大爷们受累了!并且坦诚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张诚,中等偏下的身材,肩背稍隆起,腰较宽,阔步且呈直线,隶体一字的胡须,有神的双眼居于臃肿的眼皮内,善辩,博学,一手仓劲有力的毛草字,能有意境地作画,最大的特长是行中医,开单方。然而他一生所做总与自己的内心不符……

草原的溪流由北向南或湍或缓,说不定从哪个缓势之地就聚一个幽蓝的小湖,倒映漫天如絮的云彩。张诚不像别的孩子野的没分,他不去崖上掏鸟蛋,也不去野地里捡山花,土台子当课桌的年代里他能倾听老师的丝丝话语,土屋的煤油灯下,他趴在灯下给不识字的叔婶爷娘们绘声绘色的念中国古典名着,环境和爱好让他着迷文学。中国的教育一路走来成就的就是一本厚重的历史教材。那时的孩子不理解私塾:为什么有钱人的孩子才能做学生,为什么一个人却教那么少的孩子,私塾怎么不学算术,女孩子去私塾学习的机会为什么少。张成却能理解自己的学校,全校只有一个老师,全村却有三十多个孩子读书,而且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又在同一个班授课,张诚能为老师做很多事,他是自己班的班长,又是比自己低的年级的老师,这极大地培养了张诚的组织管理能力,又为日后的行政统筹做好了基础性的铺垫。

七二年,张诚的小村连同周边的广阔草地都被政府征用,高大的杨树上的老鸦述着无尽的惜别。数月的搬迁,让十五岁的张诚没有初中毕业就早早踏上了社会这个谁也避免不了的实践之路。新家要做的事极多,值得庆幸的是曾做过生产队副队长的父亲一跃成为新成立大队的牧业主任,那是当时的二把手,在社员的眼中位高权重。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众多大人孩子们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于是他家的若干活计是要有一点眉眼的人来干的。张诚便成了三十几年前“看父敬子”的典范人物,也因此张诚及弟弟妹妹享受了人上人的思想上的一种优待。父亲的地位让张诚没有投身最热烈的农业生产,而是到队部看屋子,当时的队部是一个大队的指挥中心,作用不仅是办公,同时也代表着一个队的形象接待来自人民公社及更上一级的领导,因此这里的一应使用的物品及环境的优越使张诚较同龄人甚至同村的青年人更有气质,闲适让正值少年的张诚更集中精力细研当时较为流行的几本中国古典名着,尤以《红楼》,《三国演义》为最爱。少年是人生的花季,善读让张成渐渐具备了较深的城府,与此同时他临摹书上的插图,对人物的绘制的基点有了一定的把握,兴趣也因此让他的画涉及到山,水,虫,鱼的水彩绘制。时间的流逝让渐进十八岁的张诚必须放弃优越的环境和工种到队上从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苦型工作。

机会是人一生要从事哪项工作及工作程度的一个重要因素。寒冷冬季的一天,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来到队里,笔直的腰杆,白皙的脸上掩不住沧桑与劳顿,借宿一宿的请求却变成了了村里的列席地位。老人是中医,并答应张诚的父亲在队里行医算做劳动,同时收张诚为徒,天大的好事让张诚和老人吃住在队部,好一个温暖的小家,这让张诚也真正体验到什么叫私塾 ,凭借良好的记忆力和丰厚的文化底基,张诚和老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学会中医入药,药理汤头歌儿,基本掌握望,闻,问,切的内在玄妙。等老人又悄然而去后,张诚就能背着药箱做“赤脚”医生了。优越的工作让他有更多的机会钻研中国古典文学的深髓,与此同时他对茶文化和音律也有染指。

农村合作化机制的即将革除,新兴经济论的确立,让中国传统文化一度走向低迷,外来文化的冲击,仿制的糜烂文学紧紧拴锁着人们最原始的思欲,承袭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或组织一下衰老下去,即将腐朽般的被人遗忘。困顿让张诚走进卫校学习一年,接受正规的西医培训。从此,他的药箱中多了血压计,针剂。在别人看来他是中西医结合的多元型医生了。然而他骨子里仍庄重于中医,现实中假使没有西药的辅助,它的中医似乎要末路穷途了,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明白。

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经历有史以来最为现实的土地改革,高效地解放了生产力后的第一次行政更名全国性铺开,人民公社重新命名为乡政府,镇或苏木,生产小队名存实亡,生产大队更名为村,牧业主任不复存在,新的行政主管为村长,其他依旧,期间的选举让参选人几年内仍蒙在鼓里,张诚的父亲用请客吃饭的形式贿选,推掉一贯坚持真理的老书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此时的张诚携妻挈子单门独过,医疗上的不景气和不善农事生产的他正陷入困境,父亲的崛起让他有了新的转机,几经运作,张诚做了村上会计,渐渐涉政的他丢掉药箱,专心从事职场要诀,与他交往的人莫不称道他有才能:古今中外,书画琴棋,医论药理,他说的井井有条。然而他并不以此为傲,反而感到孤寂,他时时有一种苦闷难舒的挣扎,自己所言别人都在听别人都在赞,而自己却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人,更别谈矫正自己。

九十年代初期,中国农村经历税收满天飞,教育医疗费用高峰期的窘况,张诚三个孩子的教育费用让他稍见起色的小家捉襟见肘,再加上工资的无限积压,父亲过世后村上格局的变化。蛮清高的的他毅然放弃财会工作,从正解体的供销社买了一辆大拖拉机,跑上了拉砖拉煤的活儿,在村里人看来,张氏的辉煌时代已去,固有的精神枷锁在一些人的思想里解除。

几年里,村官的执政多到三年少到一年,横竖都是村民不满意,别小看了村官,他的工作很有一些色彩。比如村民的语言不受束缚,惹急了开腔骂人,骂了白骂,尤其是村妇,在她们看来很多理儿就是撒泼撒出来的,村官的工作不到位就是等挨骂,村官又骂不得,只能把事情说清楚。身为一国最基础的行政领导人,他们的工资不高,要解决最切身的事,还要与国家在编人员平身做事。所以他们要有足够的形象,要有足够的气质,要有足够的气量,机智应是首当其冲的。基于此种情况,人们比较后还是常常提起张诚的父亲,说那老干部能镇住人,公正无私,政府的下派干部他也敢指出不足。同时也惋惜张诚,说他是个当家人,可惜奔钱去了。而此时的张诚也满是迷茫,半辈子没受劳累的他长期端坐驾驶室,简直要命。但架子搭上了,要命也要坚持,几年里赚不到几个钱,整天又不闲着。落魄的日子他不知怎样挨出头来。

一个深秋的傍晚 ,一个喝过酒的中年男人的含混嗓音响起:开会啦,开会啦……夜幕里人们三三两两赶到学校,屋里几只蜡烛瞪着大眼却难赶走人们身后的黑影,闲言碎语却能听得分明:没好事,不是要钱就是派工;现在的干部没好鸟,就知道往自己兜里捞……张诚坐在下乡干部的身边,满脸的笑容。会议等了好久,终于在有人要先走的逼迫下进行了,首先公布的是张诚被乡里任命为村支书,人群沸腾。接下来是张诚的就职演说,人们静静听着。这一夜满村的灯都亮到后半夜,谈论的主题是张诚,张诚家的灯却明了一个整夜。以后的若干年中,张诚用智慧整顿村委,设立项目,让一些有作为的人首先成为村里致富带头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改革理念让村里的人的思想有了巨大的改变,都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设置改变生活的劳作方式,而他自己则投身到土地规划中,在风险的逼迫下几百亩的田地让他用智慧打理得井井有条,村民从他身上也找到自身的价值,良好的致富村风得到乡里的好评,张诚以好干部的身份列在全乡好支书的前列。

中国改革的步子越来越大,人事制度又一次让张诚成为连自己都愁的村民。书记,村长是乡里派来的,其他人选又是书记委派的没多大作为的村民。用村民的话说书记村长是国家在编人员,是无窝的兔子,村民大事小情很难及时找到他们,人们一时陷入无依靠的境地,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为村民减负,一部分人认为这种机制不符合现实。不久,这种基层人事改革宣告失败。这源于上访事件的增加,干部的民意指数下降,说实了就是书记村长不了解民情,解决事情困难,信誉度下降。不可否认的是,下派干部回收后都得以不同程度的提升。张诚的政治生命却戛然而止。这次的人事改革好像只为牺牲他而进行的,他把自己的田地扩充到千亩,正式做起现代化的农民。他跑遍东三省及河北地区,引进优质土豆种子,千亩土豆让他一下成为名人,两年后的他又自筹资金为土地水利配套,机械耕作覆盖率增大。他似乎从政治败落中走出。

农村的民营在很大程度上是从暴力中崛起,也是从无序的经营中死去,张诚每年以十几万的净利经营的土地却因缺少主动权而被操作者重新发包,他的中长远计划投资又无法收回,几经辗转,虽又承包到新土地,但不是贫瘠便是水利设施缺乏,加之自然灾害,他的经营一路败势。张诚守在流动的帐篷中阅古籍,看远山,用笛声排泄心中的郁结。它常常以自己是红楼中人自嘲,似看破红尘。又为来求者开单配药,涉水江湖。他感到半生没能找到倾心长谈的人,又苦于自己满腹经纶而无所作为,心脏术后的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尽头仿佛伸手可触,田野里的他常又开怀地向人表达自己的无限潇洒:简帐白烛,做点学问,放养情怀,我才是自由人。

面子是中国人最器重的而不适用的礼节,谬论让涉世的人不能不顾及面子。张诚的儿子儿媳及老伴动用最后的法力——扒帐篷,才把张诚从田野里逼回。他没有回村而是去了城里,朋友介绍坐堂大夫一职给他,他又开始了正式的开单弄药生活,人去人来,日落日又升,闹市中他只是匆匆的过客,每每在酒后痛哭,仍要回到他能找到自信的田野简帐中,而见到他的人又感到他已融进这个城市。

腊月十五,张诚因突发心脏病如流云般而去,没有人为他开追悼会,但在茫茫的大雪中,自发为他送行的人却有数百,哭声响唱彻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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