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轮回精简赏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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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得了食道癌,不治身亡,走的时候只有48岁。那时,我在念初中,在我眼里,48岁的人,已经算是老人了。伯母刚咽气的时候,堂兄哭得在地上打滚,奶奶拖着长腔哭天嚎地,有人劝她说,阎王爷索命来了,挡不住的,只是这病得的不好,不能吃不能喝,去了阴间都是个饿死鬼,再熬两个月,看一眼孙子辈也值了。其时,堂兄结婚不到一年,堂嫂正在孕期。

轮回

伯父是个木讷人,伯母出殡时,他也只是默默地流泪。安葬伯母后,一干人马回家,伯父便翻江倒海地哭了起来,起初的哭声是压抑在喉管里,似一股激流被堵在乱石之中。我父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伯父的哭如滚雷猛然间爆发了。

一年后,有热心人见伯父期期艾艾,一副落魄的模样,十天半月不见他说一句话,起心给他找个老伴。农村人没有多少私密,给人撮合姻缘也是大张旗鼓。一个秋日的傍晚,残阳如血,落霞正红,一堆人在禾场闲扯,有人对伯父说:“爽心哥,给你找个伴吧,日子还长,没人陪你说话,保不准你会哑巴的。”

伯父没有接茬,眼里悠地闪过一丝亮光,脸上绽开了婴儿般的笑容。伯父是个刻板的人,连说话都很少,更不用说有特别丰富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伯父的笑容。此刻,这刹那间的笑容,如昙花悠然一现,媒人觉得伯父算是认可了。

兹事体大,堂兄死活不愿意!

堂兄是个有名的“一根筋”,也是个言语短的人,说话办事向来没有铺垫,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甩出去的硬蹦蹦石头。听说父亲要找人,气不打一处来。一日,在饭桌上,堂兄发飙了:“还有脸吃饭,不找人就会死啊!”堂兄把筷子往桌上一甩,“你要是不要脸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大大!”

伯父瞪了堂兄一眼,眼里似有火焰燃烧起来:“一辈子都没人说老子不要脸……”伯父气咻咻的,双手直颤抖,他把饭碗一摔,就势一撸,饭桌四仰八叉地翻了个底朝天。

我听父亲说,这是伯父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发脾气。

伯母被安葬在家族的坟地内,那地名也蹊跷,叫“阴巢”。据说五百多年前,“阴巢”叫银曹,某个大臣在此处建有祠堂,祠堂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囤银子,后来祠堂毁于大火,不曾复建,说是这地名太晦气,干脆叫阴巢好了。阴巢离村子只有一箭之地,坟地四周长满了野生的枸树、棠梨树,大风来袭,便传来恐怖的瑟瑟声。一日,我经过坟地,见伯父一个人窝坐在一棵枸树下,双手捅在袖管,胳膊搁在膝盖上,勾着的腰身如虾子一般。我走近他:“伯伯,回去吧,天冷。”伯父并不看我,冷冷地蹦出一句话:“不要你们管!”

之后,很少听见他说话,别人拉家常,他就静静的呆在一边当听众。在他73岁那年,走了。临终前,他拽着我父亲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我这一生划不来……”话没说完,似有一口气出不来,两眼一翻,头一歪,走了。

伯父自小就患有哮喘病,一生都是病恹恹的,做不了力气活。他还是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人,读了十二年私塾,“六归七二五除”的珠算口诀背的滚瓜烂熟,算盘珠子扒拉得脆生生响,却不会用算盘算账,哪一个汉字在“四角号码”字典里的哪一页,他烂熟于心,却写不了一封完整的的书信。乡绅说他连书呆子都算不上,像个苕。苕,方言,憨意。不识字的农民说,他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了,不如不读。那时的世道并不开化,半百之穷人大抵都不会生出梅开二度的念想,所以,没有再找老伴并非就是伯父的遗憾,但儿子说他“不要脸”,他可能至死都没有释怀。

今年清明前夕,我一生多病的堂嫂走了,堂兄68岁。有人拐弯抹角地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身体强壮,能说会道,他相中了。

有人问他:“听说有相好的了?”他不作遮掩,嘿嘿一笑:“算是有个依靠了。”

“也该享几天福了。十几年照顾一个病恹恹的药篓子,够造孽了。”

堂兄也不晓得别人是在套他的话,居然猴一样,锣鼓一响就顺杆子爬:“她是一个跑过江湖的人,有一手掏蚜虫的手艺,还能用馒头做药丸子……她是个好人。”说着说着,从不抽烟的他居然从口袋里掏出“黄鹤楼”一支一支往外派,“把你们操心了。”

侄儿听说老爸要找老伴了,还无遮无挡地四处显摆,觉得太离谱。一日,儿子从广州回来,把父亲叫到房间:“您觉得合适吗?”

“我晓得你要拦我的。你们在外打工,我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堂兄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侄儿见他爸似有天大的委屈,不觉气恼了,平日里并未亏待过老爸,钱,从来都是由他花,飞机他坐过,香港、澳门他去过,日子过得也算是体面的。“有个么鬼事伤心的!老娘走也没见你这样哭过。”

堂兄抹了一把眼泪,高声大嗓地叫了起来:“我一把屎一把尿照顾了你妈十几年,我的腿疼你们晓得吗?我的胸口疼你们问过吗?你们给几个臭钱就完事了?那钱都给你妈治病了,给你们的儿女们交学费了……”

“我们对你关心不够,是我们的错,但老娘尸骨未寒,你不能找人!”

“你以为找人是捏米耙,错过了这一锅还有下一锅。你要我等,等到我这把老骨头能敲鼓了再找?”堂兄把手一挥,眼珠子一瞪,“非找不可!”

“别给脸不要脸,不找人就会死啊!”

堂兄心里一愣,嘴巴一阵抽搐。侄儿知道把话说过头了,连忙赔不是:“大大,我嘴贱,您抽我耳刮子好了,但老娘刚走不到半年,您就要找人了,我们过不了这道坎啊。”

堂兄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伏在桌上一阵呜咽。堂兄也许想到了42年前自己骂过老父亲的“不要脸”,42年间,他是否为此而懊恼过、忏悔过,不得而知,但此刻,面对儿子的失言,想必他该是心有所悟。

侄儿给我电话,要我做说客,我拒绝了。我劝侄儿放他老爸一码,成全他好了,孝顺儿女毕竟比不得半路夫妻,儿女也许知热知冷,但代替不了老夫妻的相濡以沫。

侄儿在回广东之前,给了我堂兄5000元钱:“把祖屋收拾收拾,你们好好过吧。别扯证。”

堂兄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泪眼婆娑……

听说他们搬到一块住的那天夜晚,堂兄跪在老父亲的坟头,一连磕了42个响头。

今年国庆长假期间,我假道回去看他们,见“嫂子”在给我堂兄敷腿。她起身,不等堂兄开口介绍,她笑盈盈地:“这是兄弟吧。”

临走时,我说:“嫂子,我把哥托付给您了。”

“嫂子”的老泪夺眶而出,她牵起衣襟擦了眼睛:“你是来这里的第一个家里人哩。”

而我喊她“嫂子”时,有些涩口、别扭,也就在半年前,我长跪在嫂子的灵柩前,为她敬过的香,好像还不曾泯灭……嫂子在我上大学期间,每年都给我做两双灯芯绒条纹布鞋,回家后给我炖香悠悠的鸡汤,那针脚、那砂罐里,是满当当的母性。

我回头一望,见堂兄他们两人,依旧站在墙角的那棵老槐树下,如两根秋风中的芦苇,在水一方,白头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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