戽鱼

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我家西边的邻居，名叫颖化子。他犹如魔术师，肚子里有各色玩法，什么“老鼠打洞”、“砍老堆”、“赶老球”、“推桶箍”等等，让我整天跟在他的后面一出门就是疯一天也不知道回家，甚至有时连吃饭都忘记了。父母亲开始时还经常到处找我喊我，往往都因为不见踪影而异常紧张，回家后的处罚最多也就是我的屁股挨揍一顿。他们发现我每次外出玩耍后都能够做到在天黑前回来，于是他们也就适应了接受了，且觉得这样更加方便他们干活，便对我外出玩耍不沾家持无所谓的态度，从来不找不喊不催。而我呢，正中下怀恰恰就喜欢这样无拘无束地被放羊。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和颖化子一起到湖边去戽鱼。

读小学一年级时候的某一天，我们俩避开家长的视线偷偷地准备好了脸盆，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南湖那儿一条长满了水草的沟渠边。只见他卷起裤腿就跳下水去挖泥土，熟练地在沟渠中间垒起一个坝子，用同样的办法在远处又垒起来一个坝子，从而把沟渠间隔成了几段。他说被封闭在坝子中间的这一段水草底下一定有鱼，便开始用面盆向坝子外面哗哗地戽水。衣服被泥水溅脏了也全然不顾，还让我也跳下去戽水，说两个人一起干活能够快些，以便一会儿等水被戽干了就可以逮鱼了。

我很少下水，笨拙地脱了鞋，虾着腰来到水边，没有注意到脚底的水草上一团泥浆如此的滑，我一个趔趄跌坐进水渠里，虽然呛了几口水，幸好沟渠里的水并不是很深，我扑腾着拽着水草爬到了岸边，才发现一条大蚯蚓也被我攥在手里，我失声大叫又滑落进水里……最终还是颖化子帮我托出了水渠，衣服全部又脏又湿地贴在身上。我惊魂未定只能坐在旁边的一块干草地上控水。突然感觉还是呆在陆地上安全，小蚂蚁、小蚱蜢才是我的好伙伴，而看见泥鳅黄鳝都害怕的我根本不是逮鱼的料。

颖化子失望极了，顺手从水里迅速地操起来几只小虾在清水里涮一下就放在嘴里咀嚼起来，说吃生虾的人水性好，并给我两个小虾让我吃了就会游泳了。看着捏在手里鲜活乱蹦的小虾，我怎么也不敢放进嘴里。颖化子终于知道了，学习成绩很好的我竟然不是他的帮手反而是一个累赘。我很感激他的相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他再从我的座位后面可怜巴巴地乞求抄袭我的作业时，我再也不去报告老师了!

他只得一个人站在水渠里用力地戽水，不时地扔上来一个大大的的河蚌，让我放在盆里用水养着防止被晒死。一会儿功夫，中间这段沟渠里的水快要被他戽干了，已经可以看到好多大小不等的鱼儿慌张地游来游去，还有几个癞蛤蟆拼命地沿着角落往上爬。颖化子也是满头大汗，脸上几处是泥。我突然发现一条大蚂蝗好像黑色的布条子一样缠在他的膝盖处，吓得我惊叫着缩成一团。他问我干嘛?我无语失音，只能跪在草地上用手惊悚地比划着他的腿部。他停下手里的活，慢慢地揪下蚂蝗后放在两只手里揉，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沟里走沟里摇，没有骨头没有毛。”很快的，一条长长的蚂蝗变成了一个带花纹的肉团。他把肉团放在水里清洗干净后准确地扔在了我面前盛河蚌的水盆里，吓得我避之不迭、跌倒在地……他说不用怕，只有小蚂蝗才吸人血甚至会钻进人的血管里产籽孵化出无数的小蚂蝗直到把人血吸干。而大个头的叫做牛屎蚂蝗，不吸人血，并且是一种中药材。

他又开始戽水了，可是随着中间小水池里的鱼游动得越来越快，泥土坝子内外水位悬殊相差太大，坝子明显倾斜得快要支撑不住了，颖化子着急地让我赶快下水去用双手抵住，他自有对付的办法。可是我哪里敢下水啊，正僵持中，前功尽弃了!他面前的坝子坍塌了，外面的水瞬间回流填满了塘子，和我一样惊魂落魄的大小鱼儿借机欢跃地游走了……

我不敢说话，心想这次颖化子一定会牢骚满腹地指责我了。只见他抓头思考，自言自语地说缺少一样东西。他又重新开始挖泥土垒坝子，幸好还有一个坝子没有垮塌。同时他让我到别处去薅一点儿杂草过来，会有用的。我将功补过似地爬起来去薅草，但是突然发现面前的草丛上趴着一只大大的马蛇正在抬头向我张望，形似壁虎但硕大无比。我怯步了，不敢上前到它的地盘上拔草。对视中，我想到了颖化子面对蚂蝗的勇敢，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做一辈子的胆小鬼啊，于是“啊呀呀”地大叫着为自己壮胆并快步跑向马蛇，才发现它竟然跑得比我还快，立即躲进远处的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把一捆长长的杂草抱来交给颖化子，只见他把青草整齐地披在坝子上。面对我的皱眉迷惑，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戽水的时候保护坝子，不会再次让泥坝被冲塌了。

这次没有让他的满头大汗白流，可惜随着池子里的浑水越来越少直至变成了泥浆，也没有看到什么鱼在游动，只有几条泥鳅和一条蚯蚓大的黄鳝被呛得不时在泥浆下蠕动。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啊，他把这些扭动身躯不听话的小动物双手轻轻地捧着放进了盆里，并小心地把污水滗了。这样地反复多次清洗干净后，他把战果平均分成了两份，问我想要哪一份自己随便挑选。他把大河蚌搭配了小泥鳅，大泥鳅搭配了小河蚌。我瞅瞅这盆看看那盆，思忖良久不好选择。他建议我们可以往空中扔蛤蜊壳，看正反面来决定如何分配。我说我想要调整一下搭配方案：大的河蚌搭配大的泥鳅。他说不可以，那样不公平!我说我的意思是让他留大的，惭愧的我无功不受禄只能留下小的。他还是坚持大小搭配，我无奈地随便选择了大泥鳅搭配小河蚌。回家的路上感觉到肚子里叽里咕噜的饿得慌，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家已经快一整天了。

我带战利品兴奋地回家准备报喜时，被远远地倒拿着笤帚的妈妈迎着上来照着屁股就是一顿打。她说：“你自己看看太阳到哪儿啦?”说着夺过脸盆猛地把盆里的劳动成果一下子全部泼在了地上。游动的泥鳅被旁边树丛里窜出来的几只鸭子抢着活吞了，只有老实安静的河蚌得以自保。我委屈得默默流泪，也知道自己悖理不敢放声大哭，毕竟回来得确实太迟了。我历来大声哭闹的时候从不流泪，今天是第一次放弃我“干打雷不下雨”的传统做法。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戽过鱼。

读中学的时候，父亲说由于连续干旱湖水下降，准备和村里十几个人到洪泽湖里去卷鱼。我夜里心想：是不是小孩子逮鱼叫戽鱼，大人逮鱼叫卷鱼呢?第二天清早，母亲说父亲天还没亮就已经出发了。下午放学回家后我也没有看到他，我有点儿担心，母亲也默不作声地一直坐在油灯下等候。睡梦中我被吵醒了，从母亲欣喜的说话语调中，我感觉应该是一切安好!睡眼朦胧中我迅速地起床，看到屋子中央地上堆了好多白色的大鱼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后来才看到墙脚那里站着面色疲倦的父亲竟然罕见的佝偻着腰，他的默不作声更加让我觉得父亲这次真的是累坏了。我突然感觉自己不能干活补贴家用、还人模狗样地读书有什么用啊，这些上学的开支就是对家人劳动的剥削!被窝里，我再一次地无声哽咽了……

几天后，父亲身体恢复了状态，他在茶余饭后提到了卷鱼的艰辛，我也是这时才知道了卷鱼的真正概念远不同于戽鱼。十几个人浸泡在冰凉的湖水里，围成一个大圆圈，一起把大片的水草向圆形的中央推。随着聚集的水草越来越多，重得推不动了就翻起来向中心卷，十分消耗力气，这也就是这种捕鱼方法叫做“卷鱼”的由来。一直到把鱼围着跑不了，全部聚拢在中间十来个平方的小水域里又串又跳时，已经是不吃不喝的一天时间下来了。真正的到了抓鱼的时候却往往累得没有惊喜、激动不起来了。父亲说，天黑后挑着一百八十多斤重的鱼走了几十里路，中途休息了好多次都没有东西吃，几乎是在挑战生理极限后才赶到家里面的。我眼睛湿润了，恳求他再也别去卷鱼了!那根本不是像戽鱼这样在我的眼里是一件乐趣。我深深地知道：那都是为了生计!母亲连续两天㓾鱼没有休息，手都被鱼翅划破了。不过，随后的半年时间里，终于每天都有咸鱼做为下饭菜了。

今天，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没人去沟渠里戽鱼，更没人去大湖里卷鱼了。越来越多的人是在周末的时候开着私家车带着遮阳伞和美味快餐到一个风景优美的河边树林里垂钓，但是那份惬意始终与忙碌的我无缘。更何况，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留恋着儿时戽鱼的经历，那始终是我无法割舍的孩提时光美好记忆。

——江苏省淮海技师学院，李庆伟，201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