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很多年，我独坐莲台，微微垂眸，一遍又一遍地诵着九转轮回的经书。莲台下，我爱过的与爱过我的人，我的子民，他们虔诚地敬拜我。

我是藏教人民心中的佛，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六世达赖罗桑？仓央嘉措。我空有佛的外表，却无一颗佛心。

第巴大人桑结嘉措把十五岁的我，带出门隅，带到拉萨，带进布达拉宫，成为六世达赖。我站在布达拉宫最高的殿宇，接过五彩哈达，接受无数信众的跪拜。青山在我脚下，红日为我照亮前方的路，雅鲁藏布江流淌过我的心灵，我拥有一切，甚至拥有永生，却独独，失去门隅的阿爸阿妈，失去情缘，失去自由。

十三岁，那个花一样的年岁。情窦初开，我遇上我的恋人，仁增旺姆。月夜下，我将瘦小的她拥进怀里，凑近她的耳旁，对她说：“我想要成为一朵花，被你亲手摘下，凋谢在你的手中。”她却对我说，“若你是花，当你站在佛祖前面，你就是我的莲花。”十五岁，我摇身一变，成了雪域最大的王，而我的爱人，仁增旺姆，死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我害死了她。一位王上，是不允许有情的。

我问佛：如果做错了事，又是否得到你的原谅？

佛说：首先，应该求得自我原谅。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要佛的原谅又有何用？

白驹过隙，转眼我已年满十八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这样安静地过着。我的臣下见到我都卑微地跪下，他们皆认为，只是尊者是大不敬、是死罪，是以见我时十分惶恐，即便我尚年轻。

桑结嘉措每隔一天便来看我，问我几遍后便匆匆离开，并让传教高僧对我更加严厉。我于他，不过是政教上的棋子罢了。于是，我萌生了逃跑的念想。

我化名宕桑旺波的无数个夜晚，醉生梦死，一晌贪欢。我，也遇上了玛吉阿米。她是昙花般貌美如花的女子，她有夜莺般甜美的歌声，她是天下的达娃卓玛。我带她去大昭寺，围着直入云霄的经杆一遍遍地转经。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到所有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传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念想终究只是念想。桑结嘉措这个令我憎恨的人呐，在我不知所措之下，把我和玛吉阿米硬生生拆开！

“佛爷，您是我们的佛！您今天的所作所为，会让佛祖蒙羞啊！”他站在我身前，大声呵斥我。我不介意他说我，可他把我和玛吉阿米的事贬谪得如此下贱，我无法忍啊。“那又如何！我是莲花生，一生下来就是注定好了，我想要什么，从来身不由己！”

“您可以永生！”

我呵呵冷笑，“永生，我不需要！”

“那您想要什么？”他直视着我，仿佛能一眼望穿我的心灵。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转身便走，不再停留。

执着是错，悲由智生。展示愚昧，心中窃喜。

二十四岁。青海湖，我最后的归宿。退下袈裟，眉目依旧清秀，只是物是人非。看过几多人和事，看过一些景，恋过一些人，那些最美的时光，依旧用生命的痕迹记得。

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刹那为无限。

我问佛：何为执着？

佛说：执着如渊，是没入死亡的沿线；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

当我年少，我负韶华。当我年老，韶华负我。

佛叹息，痴儿、痴儿！

渐渐，步入青海湖，任湖水漫上头顶。

从此，世上再无罗桑？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