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我的父亲例子参照

本文已影响 7.48K人  四月

我的父亲并不高大魁伟,甚至用精瘦来形容他到挺合适的。今年七十岁的他走在人群里,想一眼就看到他不容易,如果再多望人隙里看几眼找到他也不难。因为他的身子弯得像张弓,一个劲自顾向前地赶路的样子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父亲

也就是他这种蛮有特色的身影,让我每每看着心酸又感动。

父亲是个弹花匠。一张如他身子一般高的弓,弓脊是一根杯子般粗细的杉木,前面装着半边月亮形的杉板,板中间凿一条细槽,用来装弓弦的。弦子听说是牛筋做的,我不确定,看父亲买回来时黄泽泽的,圆珠笔芯般粗细。装的时候顺着月亮槽到后面,再上个竹扦子,原理就像装普通的手工锯子,扦子把弦绞紧了,随便空拨几下清脆悦耳。因为弓大且有一定分量,一只手无法握平行,只好在腰间用布带子系上一个像上山砍柴时背镰刀用的一样的竹夹,夹里插上一根一米多长一寸来宽的竹片,竹片的另一端稍稍削薄安上小铁钩,在弹花弓的中间也嵌着一个小铁钩,把两个钩子钩起来,就这样左手借助背上的力量握住大弓,右手握着精心选料制作的带坎的檀木槌,一槌下去弦在坎上落了个实,发出沉闷绵长的余音。

每当父亲用槌将弦错落有致的敲响,懂行的人都会说:“这师傅手艺不错,起花有力、发花有劲、抛花适度。”起花,是用弦把刚从地里摘回来晒干的棉团儿粘起来;发花,是让棉团儿在弦上蓬松开来,变成又白又软的棉绒;抛花,是把弦上弹好的棉花放开了。如果没弹好,棉花就有夹生,被子盖起来就不够暖和。如果弹过火了,棉花的丝绒就会过于细碎,会降低棉花与线纱之间的弹性和粘和力,直接影响到被絮的使用时间。

那年月,山里人家家生活都艰苦。大都是逢儿子结婚或嫁女儿,才从有限的庄稼地里挤出几块种上棉花,添置喜被。所以弹花匠不是热门手艺,要想借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实非易事。但父亲做到了,凭着他认真的态度;温和的性格;精湛的弹艺,穿梭在方圆几十里的山沟村凹,很少归家。

以至于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从来对他没有什么热爱和依恋。感情就像他给我们成长的生活一样,没有给我们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风光,也没有让我们有过像别的孩子在大冬天还光着脚的落魄;没有让我们尝过几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饱,也没有让我们挨过吃了早饭就没了中饭的饿。日子波澜不惊,爱自然平淡无奇。

父亲自幼家境清苦,但天资聪慧,赶上解放后上学,加上勤奋,成绩深得每位老师的青睐,每每都是免费保送升学。那时候学校是国家分配口粮,父亲幸运地在学校这个大家庭里,逃过了中国近代史上最饥荒的年月。五九年春爷爷在往亲戚借粮食的途中饿昏死了。不久奶奶挖野菜回来,姑姑已经饿得再也没叫醒,傍边奄奄一息的叔叔还把手指头放在嘴里自慰。父亲说当时学校每个同学从食堂打了饭,路上扒两口就咽下口水,把省下来的放到瓦罐里,留着救父母兄弟的命,可那么丁点的口粮,是杯水车薪啊!学校穿白布鞋(悼念刚死去的亲人)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麻木不仁。至今无力拷问历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月。爷爷、姑姑、叔叔都是因为饿得无力呻吟而阴差阳错地走了。

父亲一毕业,就被分到一个离家一百多里以外的乡里当文书,当时崇山峻岭中交通不便,通讯全无,初出茅庐的他,事事尽心尽力,忙得一去不回。直到一年后的一天,家乡过路的人说奶奶因生活无法维持,带着仅剩下的一个脑痴的叔叔改嫁了。走之前好几个月,对着荒冲岗(父亲工作的方向)天天又呼、又喊、又哭她的儿(父亲)。父亲毅然决然地丢下刚刚轻车熟路的工作,把奶奶和叔叔从野狼出没的山沟,接回了四壁皆空、残破不堪的家。从此放下笔和仕途,跟着他的舅舅背上了弹花弓,重新学弹谋生之曲。

就这一曲,父亲真正的做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而且挚及一生、爱及一生。现在有人夸起他的弹技,他还是那句口头禅:“做到老,学到老,手艺还是有有待改进的地方。”与其说年轻时弹棉花,是为了养家糊口,但现在年纪大了,家里日子也宽裕多了,他还是非要干这门绝活,那是因为这活是他放不下的心爱。每每有人见面,说起他弹的被絮盖着贴身又暖和,他笑得别提多舒心,弯得像弓一样的身子,好像也挺直了许多,那弓之坚韧、槌之执着、弦之亲切对他来说,是别人无法读懂的。

父亲这支百弹不厌的曲子,同样也是激励我向学校大门诀别的笙歌。

十四岁那年腊月,父亲在学校旁边的乡政府加工一批被絮,母亲刚生下第三个妹妹,正在坐月子,不能帮父亲网纱子。网纱子,是把买回来的棉纱团子,放到专用纺车上纺好,然后一根根按间距摘断,放在弹好的棉花上,固定成被絮,工序分横放、竖放、左斜、右斜,一层层都必须两个人完成,而且不是一小会儿的事。父亲每天把生棉花弹好,就到学校叫我去帮他。不管是老师讲课时,还是在做作业,只要父亲喊我,就立即跟他走,网完纱就跑回学校。每回回到座位上,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终于身边一位同学忍不住说了:“下回你换件衣服再来吧,毛毛都粘我们身上了。”我才细看到自己蓝布褂上,粘满了棉绒。台上老师正在讲课,我进来时喊“报到”打断了他讲课,现在一句没讲完又被打断了。我低着头,听着老师在往我身边走,老师越走越近,我头越低越下,好像蜷缩成了一条原形毕露的毛毛虫。老师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也没问我什么,教室里静悄悄的。

老师又开始讲课,只是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而是想着“毛毛虫”的归属。

第二天网完纱回学校的路上,我不跑了,边走边擦身上的棉绒,摸头头上有,睫毛上有,鼻孔边有,算是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经意间老是揪一下鼻子,揩一下眉毛,原来是棉绒困扰着他的呼吸,遮挡了他的视线。土蓝布褂用手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干净,只是把棉绒擀成了小棉球儿,索性不擦了。

毛毛虫的生命是老毛毛虫给的,一身毛毛不是毛毛虫的错,也不是老毛毛虫的错。我跟父亲说好了,明天期末考试,莫来学校叫我,考完了我自己来。抬头看着学校大门,心中一下子万里晴空。

新学期开始时,父亲和母亲还让我上学,我拒绝了。

不是因为同学们嫌我脏,除了因小妹妹出世,母亲终日洗面的泪水和父亲更加匆忙的身影,灼痛着我的自尊和良知的同时,给了我十足的放下书本、立地成“人”的勇气。更主要的是,我觉得不该破坏这明亮而神圣的殿堂应有的宁静与和谐。负疚感压得我害怕。我为自己做的这个足以遗恨终身的决定,终身无悔。

父亲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上顿剩下的饭菜热一热,同样吃得津津有味。一点点小收获,就会乐不可支。可他从来不修边幅。更让人头疼的是,无论怎样丰盛的餐桌上,儿孙们剩下的饭菜,都要留着自己吃,这顿吃不完留下顿。无论我们用怎样的辩才和事实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法说得过他那句老生常谈:“你们没饿过,不会懂,我父、我妈饿得可怜呢!”

除了听之任之,我们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我想,对着今天的丰衣足食,他除了常常怀念九泉之下饿着的爷爷、姑姑、叔叔。也时不时品着在学校时,从食堂打饭,只往饥肠辘辘的腹中放上两口,就咽下口水,把饭装进罐子里时的错综复杂的心情和对亲人牵肠挂肚的揪心。那是怎样一种铭心刻骨的苦,这苦是任何甜都无法医治或冲淡的。

是因为家境和奶奶,他把完全靠自己的天资和勤奋,获得的安逸人生,改写成了一辈子的辛苦。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说过一句:“我这一辈子的辛苦,是因为我父、我妈的无能。”、“我这一辈子的辛苦,是因为命运的不公平。”也没有对我们姐妹四个抱怨一句“我这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因为生了你们几个女儿。”相反,小妹妹出世,是他在忙里忙外的同时,不停地安慰着伤心失望的母亲:“不管生儿养女,只要好都一样。”这句话,他从我们出世,说到我们的孩子出世。人前人后,都成了他一句自豪的经典。每每说着,脸上漾着言之不尽的幸福,这幸福,不是因为我们姐妹四个有什么出色,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有让他享过什么清福。那是因为命运给他太多的苦难和不公时,上苍恩赐给了他一颗知足常乐的心。

为了让父亲彻底告别弹花匠生涯,我可谓和他斗智斗勇,除了扬言要毁了他心爱的弓和槌,主要还是对他一生敬畏的东家(客户)围追堵截。

他耳朵不好,有慕名而来的陌生人,就说他老了弹不了,给打发了。有亲朋好友和他说好了,送棉花到家加工,我就求他们别送:“看看我父都快七十岁,腰都弯到那样了,真的不能让他再弹了。”父亲不知多少次对我埋怨叹息:“就是你,我又不是弹不了,我觉着弹棉花比干别的事称心。”每回我都装着不在意或是没听见。

其实是,我实在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话。在我眼里,背起弹花弓的他,没有一丝后羿昂首天空的神逸、英武;也看不到一毫苏轼“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壮志豪情。在我心里,握起槌的他,却有着《卖油翁》里,那个卖油老翁“我亦无他,唯手熟尔”的自信。那槌的一起一落;弓的一张一弛;身子跟着一起一俯,像一支舞曲,尽管并不优美,却蕴含着娴熟、深奥的默契。那弦的一震一颤;一浑一翠;血脉跟着一奋一搏,他的鼻孔在宽厚的土纱布口罩里,艰难的一呼一吸,呼吸之间,一朵朵洁白的棉花,随着这朴素的乐章,活脱脱地变得洁白而轻盈,像要飞上天的云朵,看着,都能让人遍身流溢温暖。

当我柔弱的心灵渴望父爱阳光的时候,他在忙。当他有时间晒太阳享受天伦时,我在忙。

就像我从来没有抱怨他“不在乎”我一样,他也没有要求我怎么在意他。遇到一些吃五谷杂粮的人都会生的毛病,或因一生劳累烙下的筋酸骨痛,他都是自己去求医问药,从来不轻易向我诉说头疼脑热。

父亲理解爷爷、奶奶,就像长河理解落日;父亲理解生活,就像骆驼理解沙漠。我理解父亲,就像父亲理解弹花弓弦上的那支音乐——起花时毫不犹豫地从呜咽里哽吟;发花时竭尽全力地从沉闷中奋张;抛花时一声干脆地隽永与悠长。

我想父亲那在我心中弯成了一道风景的真实身影,能在我每次回家和出门的时候,都能驻足我的视线;我想父亲那一点快乐就能十分开心的笑容,能为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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