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小洋楼

八十年代初，赣北农村。

联产承包责任制如一阵春风，给广大农村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几年后，村里有人建起了小洋楼。

放寒假了，我从单位回到家，见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在同父母交谈。他比我父亲年长，很健谈，不时爆发出大笑。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们是一个大队的，在抚州资溪工作。他走后，从父母口中，我才知道他是包工头，回家探亲遇见了父亲，父亲就请他来家里做客，便咨询一下做楼房的事。

资溪客人第二次来的时候，父亲就让我喊他水方伯。水方伯从包里拿出图纸，研究起做房的事。春节一过，家里小洋楼的地脚梁就铸好了。

那时候父亲带着我们做粮食生意。本乡做粮食生意的不少，但父亲做得早，后来兄弟几个帮忙，生意也做得不错，挣到了一些钱。

牌楼村的“五格”新买了一辆拖拉机，还一单生意都没接到，就被父亲叫去拉粮食。我和父亲带着这辆车到丽阳几个村一路装谷，凌晨到丽阳镇，不知路怎么走。我下去问了几家，要么没叫醒人家，要么被狗吠打断。最后父亲按照经验指了一条路，终于到了柏油马路上。

米家岭的一辆拖拉机我们也经常叫。有次装了满满一车谷去景德镇，开到罗家滩大桥上时，司机打瞌睡，车子往桥下开去，父亲猛一打方向盘，司机猛然惊醒，避免了一起车毁人亡的事故。当时我半睡半醒，也感到后怕。

寒暑假和周末我常帮助父亲。在程家咀，我们为等车几个人挤睡在家里一位老人亲戚的床上;在茅棚山，卖主竭尽所能拿出两床破棉絮铺在稻草上，我同父亲和衣而卧……在金盘岭和栗阳镇各被拦住一次。其间辛苦辛酸旁人不得而知。但不错的利润还是让我们觉得欣慰。有一年暑假，我单独行动，到花桥收了一车谷，同二弟一起卖到了景德镇。

再说到做楼房的事上来。石匠师傅是洪源人，他的家离我家远，来来去去挺费时。那时都还是点工，按天数计工资。来的师傅又不多，每天一个两个的，所以进度较慢。

砖石等材料都从景德镇进。当时有个同学在第三监狱，负责建材等工作，我同父亲到那里买来了钢筋。

洪源的一辆拖拉机专门送砖石。有一次运来一车砖，发现车胎瘪气了，一检查原来是轮胎被钉子钉破了。在那个年代，离集镇那么远，又缺乏必要的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怎么补好胎，全都要找东家。

终于一层建好了，浇现浇那天，请了十几个村民帮忙，大家用泥桶挑着混凝土把近百平方的现浇完成了。帮忙的村民都去吃饭了，我又冷又饿，准备洗手吃饭，父亲喊住我，发动家里抗旱抽水用的柴油机，让我和他一起拖着柴油机，把整个未干的混凝土楼面震一遍，他说这样结实。我几次想放弃，或想把柴油机拖快一些，敷衍一下，但父亲一板一眼，一寸寸地移，花了好长时间才彻底震完。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工程后期遇到了一些困难。

八九年受市场波动影响，粮食生意一落千丈，涨价的生意好做，跌价的生意难做。没有了主要收入，瓦盖不上，父亲急白了头。父亲东挪西借，总算把顶封了。

房子正面的装修用的是当时极少用的水洗石，很花工时，也很花钱。那两天我刚好在家帮忙，目睹了整个工作的艰难。几次失败，石匠师傅都泄气了，父亲鼓励他说，容易做成就不会好看。父亲帮他找原因，把材料和了又和，反复试验，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村里有个颇为讲究的老人过来欣赏，挑起拇指说：“好看，了不起，广洲村第一!”父亲递过一支烟，谦虚地笑一笑，我认为这是对父母艰辛劳动的最好肯定。

房子弄酒答谢亲朋的那一天，父亲请邻村的李老师写了一幅对联。书法漂亮，内容也拟写得极恰当。上联是：日月同辉，造屋筑舍创伟业;下联是：星辰共耀，登科及第建奇功。很好地把我兄弟几个的名字嵌于其中。横批：燕舞明堂。父亲讳“燕明”。

九二年我在小洋楼结婚，九三年儿子出生，村里通电了，我一家三口小家庭在小洋楼过年。后来两个弟弟也先后在小洋楼结婚。

在几十年漫长的人生历程中，每当我遇到困难想打退堂鼓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拖着柴油机一寸寸移动的身影;耳畔就会回响起父亲的那句话：容易做成就不会好看。

那一栋六间房的木柱式建筑和这栋小洋楼是父亲和母亲这辈子共同做的两幢房屋。前一栋年久失修，被拆除了，二弟在旧址上建起了他自己的楼房;这栋小洋楼还依然耸立着，我们逢年过节回老家就能看到母亲。(作者：汤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