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隧道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连日来高温日晒，额上已经长出奇痒的痱子。周末大门不敢迈，躲在门窗紧闭，空调旦夕的家里看电视。无意中看到中央六套佳片有约的日本影片《海街日记》，然后就放不下了，连续两天回看了三遍。

好喜欢主人公浅野铃骑车掠过樱花街看樱花的场景，她将隐天蔽日的樱花街称为“樱花隧道”，樱花总让她想起与爸爸在一起的温馨幸福时光。

每个人的记忆里，一定都有一些画面挥之不去，无论经历多少岁月、多少人事、多少苦难，想起总是生动无比。

那日天空下着暴雨，我开车载他从那条栽满了梧桐树的街道驶过。夏日时光里整条街的梧桐树犹如绿色的海，高大而茁壮，蓬勃而丰盈。风雨中噼噼啪啪的节奏更像是大自然的琴音，两边的梧桐树在半空中枝叶交错，就像一条梧桐隧道。

我说：我总是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漫步走过这条街的情景。

谁能想到一次偶然的邂逅与漫谈竟会像刻在钟鼎上的铭文一样深刻自己内心呢?他早已不记得，直直地问我：什么时候，我们当时聊了些什么啊?

我愕然。

岁月经过了无数的风霜，我真记不起当年我们聊过什么。只记得那是一次久别重逢，阳光刚刚好，梧桐刚刚好，心情刚刚好，想必话题也一定是刚刚好的。

我相信多数人记忆深处的那些美好时刻，不是豪华饕餮的盛宴，也不是鲜衣怒马的排场，只是一场朴实无华的素谈与清欢。

从小远离父母的我曾是个内心脆弱超级自卑的孩子，二十岁前，我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情感，包括对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那怕内心有着极度的依赖。

那时候的我一定是迷恋他的，是那种清纯淡雅、远离欲望、深藏于心的、柏拉图似的喜欢，如林黛玉与贾宝玉的青涩，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深刻。18岁那年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投给某杂志社，结果被编辑给退稿了。收到被退回的手稿心底并没有失落，反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喜悦，庆幸不敢张扬的少女情愫有人分享。

小时候的我们在电影、戏剧、小说中获得的人性教育都是不食人间烟火、清教徒似的英雄，ta们没有儿女情长，没有风花雪月，导致我常常会自省到为某种依恋而羞愧，将情商曲解成杂念和不纯粹。

转眼就到了“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的年纪，而梧桐隧道好像孤芳自赏似的停留在时间之外。物是人非，我的内心却有一种感动穿越无数旖旎的风景翩然而至，只是18岁写的那篇稚嫩小说，还有一方当年他读大学前赠给我的，珍藏了许多年的小手帕在流年的岁月里不知了去向。我独自一人无数次走过那条梧桐隧道，在那里成熟长大，也无比深刻地领悟了两情相悦的含义。

读雪小禅的散文，她说：多数时候，我们的日子断壁残垣。她又说：活在当下，喜气安稳。

当年漫步梧桐隧道，我们正当青春年少，英气逼人，定然不知有多少凶险与千苍百孔在前面等着。如今重返梧桐隧道，已过半百之年，懂得了忘记断壁残垣，只享受喜气安稳。

感谢岁月仍能让我们一见如故，彼此清亮得如同老友一般亲切。

后来，我在自己写过的文字里找到了一段关于那一年走过梧桐隧道的描述：春天的阳光很灿烂，也有些灼人。他帮她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谈，情绪热烈而亢奋。在公交车站她要他乘车，他居然说要走路。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一如童年的纯真，离别这许多年他们依然没有隔阂和生疏。他走在她身旁，那么近，逆光的脸上绒毛毕现，她侧头微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脸上彼此露着真诚的笑容。她恍惚回到了从前，那个可爱幽默的男生陪伴着她孤独的童年，那个日夜生活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心中的爱意再次升腾，攀上情的枝头，抚惜阳光下颤动的最柔的枝条，摇动深扎于土壤中的根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诗经》里的这些句子，感谢从前的自己能在记忆里留下这么一条郁郁葱葱的梧桐隧道。因为它，后来无论生命经历怎样的风雨交错，运途坎坷，我的内心竟从未有过半点怯懦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