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待渡亭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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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渡亭,位于镇江西津渡古镇,亭子不大,旁边是些客栈茶馆酒楼,因这里是江南第一大渡口,南来北往之人,均要在此候船,渡船没有准点,从京口上船,途经瓜洲,再到淮扬。有时早,有时晚,遇到雨雾和风浪,一切都说不准了,船上人更是揪紧了心,能不能上岸要祈求老天保佑。

待渡亭远眺

镇江古称润洲,不大,却居长江天堑之险,西津渡离江边不到300米,江面却有四十几里,政要商贾百姓,北上时均在小镇歇息。小镇长不过千米,六朝时依云台山而建,上下几层,古迹众多。凡从此经过之人,一可以游览凭吊,二来小镇汇集江南商贾井市,各色风物应有尽有,客栈、茶楼、特色小吃、杂件、家什、戏台、杂耍等,人们在此亦玩亦吃亦候船,都不耽误。

四周有观音洞,五十三坡,云台阁,超岸寺,蒜山以及金山寺、焦山等景点。

待渡亭地势较高,上有木质雕栏,那些归心似箭和急等渡江之人,在匆匆吃些东西后,就陆续来到待渡亭,凭栏远眺。天际苍茫,石壁乱滩,涛浪滚滚,江面上零零散散的船只,似蚁影一般,分不清哪是渡船,哪是商船渔船,船帆之后,是对岸蒙蒙胧胧的影子,有乡在远处,有家水相隔,更不用说年年战火,背井离乡,如鼠四窜,乡愁便在待渡亭上恣意泛滥。看着看着,就有人脱口而出:看似家门儿招手,近在咫尺归不得。随即有人抽泣,有人竟在一旁掩面痛哭。

其时,北方沦陷金人之手,不同的场景,每天在这里上演。

年年岁岁,未有异样。

这一年,小镇依旧繁华,磨肩接踵,只见人群中一方脸老汉,身材硬朗,长髯飘飘,一看就是北方人,饱经沧桑的面庞下,眉锁不解,心思深远。在几位随从的陪同下,和着人群在津西渡街上四处观游。来京口上任,第一次实地考察,他先来到观音洞,听人讲解观音菩萨解救渡江翻船之人的故事,又来到五十三坡听解佛门因缘,在旁边一座小楼上,他看到唐代诗人张祜亲笔所题壁诗:《题金陵津渡》,诗云: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唉......”不知想起什么,来人长叹一声。

凄美的意境,或许勾起他脑海中张继那首《枫桥夜泊》,意境同工之妙,只是愁味更浓;或许又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官宦仕途,起起落落。不知是不是“归正人”的身份,还是自己刚拙自信的性格,总不为众人所容,屡遭排挤,不见长用。有意思的是淳熙八年冬天,自己由江西安抚使改任浙西提刑,还没有走马上任,就遭到了监察御史王蔺的弹劾,“台臣王蔺,劾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由此背上酷吏的名声,还没来得及去上任,就被撤销了一切职务。

好在圣上爱才不舍,几次归田,几次又被起用。见此小诗,不免感慨万千。

翻过一个小坡,拾阶而上,他登上待渡亭,见众人思乡远望,相面忧泣,尤其不堪。想起北方至今未能收复,心中更觉惶惶,随从刚想催赶众人,来人摆摆手,又从旁边的石阶直登云台阁。登高望远,山水苍茫,大江如链,云帆在夕阳下闪着白光。如此壮阔景色,并未让这位尚存英武之气的汉子心情愉悦,反而加重了他的心思。

“吾已65岁矣,抗金大业毫无建树,时光已老,何日才能渡江北上,雪我国耻?”

是的,他就是辛弃疾,其时,他已度过65岁生日。嘉泰5年,即公元1205年,辛弃疾出任京口知府,帝赐金带,奉命抗击金兵。如果换算现在,他的年龄相当于80多岁。垂暮之年,圣上委以重任,实在是朝野无人,举国上下几无可用之将,只好将此重担压在一个老将身上。

看着大江横流,黎明百姓面北跪磕,辛弃疾心中五味翻飞,不禁升起一股悲凉之情。本来,此次上任,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朝庭主战思想终于重占上风。自从“归正”南朝,一直想在抗金杀敌、收复北方中建功立业,没想朝庭自认无力,偏安一方,不想再战,自己空怀一腔豪情。《美芹十论》、《九议》策略广受追捧,但在朝中却被冷藏。想想烽火正急,那几年,自己却先后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地方官职,从事治理荒政,整顿治安工作,官职虽重,但与自己一心抗金,杀敌雪耻的理想越来越远。

正是晚秋,夕阳下风浪拍打着江岸,江面寒风和着水气,徐徐吹来。随从给他披上一件风衣。

辛弃疾看着远方,思绪一直延续不止。四十年来,岁月蹉跎,壮志难酬,不免心痛。想自己当初聚集千人,揭竿而起,与义军首领耿京一道奋力抗金。记得当时,金人内部爆发矛盾,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开始向北撤退,自己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在完成使命归来途中,听到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十分震怒。星夜之下,率五十多人突袭几万人的金营,把叛徒生擒,带回建康,交给朝廷法办,那是何等英武,壮士气概!

岁月流驰,人生短暂,当年壮志已渐行渐远。“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兰陵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片豪情志,万般凄楚情,全向诗词去,散落尘世。

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在众人的引领下,走下待渡亭,向北固山而去。

北固山又名蒜山,三国时期刘备招亲,诸葛孔明与周瑜赤壁大战前共商抗击曹操百万大军的密会处正是此地。

辛弃疾登上山顶,睹物思人,感叹天下英才,生逢其时,国难之时,一拍即合,他还想起另一个人,前辈王安石丞相。

宋熙宁元年(1068年),王安石被皇帝征召,第二次出任宰相。当他从西津渡口乘船北上时,触景生情,写下著名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与此时的自己相比,王安石的心境应比老夫风发得多。人生多舛,风景各异,丞相变法屡遭诟病,成就事业,几遭断灭。那次被解职,虽离帝京,朝中尚有力量支撑,继续发力,仍有变法成功希望,而今圣上虽委我重任,举国羸弱,何处觅得征战勇士,况自己年老体衰,但想起被金人奴役的悲情,一股豪气顿在心中升起,他又似青春重返,激情难耐。

想到这里,辛弃疾命人取来笔墨,一气呵成,写下了《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bì)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写完,他扔掉笔和披风,再次从腰间拔出长剑,一时寒光飞舞,似乎要把报国雪耻的无奈悲伤,尽情挥舞于天地之间。

那日,重整边防,操练兵马之隙,辛弃疾升策马西津渡,不知不觉再次来到蒜山,看到船帆舰列,旌旗飞扬,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起抗金大业犹在,自己必鞠躬尽瘁,死而后矣,于是翻身下马,挥笔写下《南香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万万没有想到,辛弃疾写下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很快传到朝庭,一些谏官读后极不爽,合而攻击,辛弃疾被扣上悲观牢骚的帽子,降为朝散大夫、提举冲佑观,又被差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但他推辞不就。之后,他又被进拜为宝文阁待制、进为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试任兵部侍郎,但辛弃疾多次辞免。

开禧三年(1207年)秋,朝廷再次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令他速到杭州临安赴任,但诏令到铅山时,辛弃疾已病重,卧床不起,九月初十,辛弃疾带着忧愤和壮志未酬心情离开人世,临终时仍大呼“杀贼!杀贼!”

他没有忘记京口,没有忘记待渡亭上百姓期待的眼神,更没有忘记收复故土,抗金雪耻的壮志。

待渡亭人去楼空,放眼望去,皆成过往,长江退去,古镇独存。

白云悠悠,孤帆远影,无不充满时代记忆。文人壮士,在此缱绻徘徊,远眺历史,他们的身影仿佛还行进在时空里,那样清晰,又那样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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