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谁在世上某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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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谁在世上某处哭

人们总喜欢将死亡看成不吉利的事情,认为与它相关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好的,大家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与之有关的话题,很自觉地逃避。

然而,我喜欢的一部日剧里有一句话,让我深有感触。

“没有值不值得死的人,只是碰巧丢了性命而已,而我们,也只是碰巧活着罢了,碰巧活着的我们,绝不能将死亡当做不吉利的事情。”

【二】

在同一个村子生活的人们之间多少都会带点亲戚关系,比如说,光是伯伯,我就有十几个。但很多时候都是嘴上叫一叫,毕竟两家之间没什么往来。

要真细究起来,他的祖上与我家祖上是没有血亲关系的,只是祖辈关系还不错,到了我们这一辈,该唤他一声伯伯。他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

最初的记忆里,他总是忙碌在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里。那时候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裹了芝麻的多面体姜糖块卖一角钱两颗,我经常揣着两角钱去买糖吃,两颗苦的姜糖买给父亲,两颗甜的红糖买给自己。

每次去小卖部,我都能看到他站在摆放着糖罐的玻璃柜那头,笑着问我这次准备要几颗。

后来我渐渐长大,那个小卖部被转让了,便很少见到他。

偶尔碰到,都是在我与妹妹散步至马路边的时候,看见他与妻子一道背着铁锹向着田野走去,或者正从田野方向走回家。远远见到,我们姐妹俩都会主动提亮嗓子喊上一声伯伯、伯娘,他们二人也提亮嗓子应答一句,然后笑着远去。

由于这些记忆有些久远,翻得我思绪有些混乱,引起了轻度的头疼。

我拧着额头问奶奶,前两年我还见过他,那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奶奶说,这种事,谁料得到。发作之前都是好好的,但有些事情,说来就来了,躲都躲不开,就连他自己,都是近期才知道,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边的母亲悄悄说,人真是不能作恶,老天都在看着呢。都说他当大队干部的时候只顾着为自家谋福利了,也不知到底坑了多少人,谋来谋去,终是谋到了自己身上。

爱八卦的姑姑们难得没有八卦,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曾是与她们一同长大的人。

他们是在一个村子里出生,一同穿着粗布烂裳长大的,当时大家都还小,都觉得死亡似乎是离自己超级遥远的一件事情,可随着载着喜乐哀愁的时光列车呼啸而过,大家忙着结婚生子一下子忙过了二三十年,不知不觉,大家都已走到了曾以为离自己还很遥远的年龄段。

【三】

大年初五,春节里最热闹的几天过去了,走亲戚的人,迎亲戚的人,来去得差不多了,春节的那股喜庆氛围逐渐散去。

由于妹妹在与姑姑打电话时说的一句“我们打算在初五给奶奶过生日”,导致今年本不打算回娘家走亲的姑姑们都各自领着丈夫孩子回来了。

十几个人围着炭火盆扯着家常,家里再一次热闹起来。

此时,细微的唢呐声咿呀响起。

父亲疑惑,问了句:谁家在办喜事吗?

奶奶面色平常:哪来的什么喜事。

父亲又问了句:那是什么事?

奶奶轻轻说,某某死了。

我从来没看过父亲跟几位姑姑在同一时间露出过同一种表情,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他死了?

不知是哪一位姑姑尤为惊讶,尾音上提了好几个分贝,变得异常尖锐。

奶奶点头:大年三十的事情。

姑姑们不说话了,父亲也沉默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名字对应的人是谁。那是一个我该称之为伯伯的人。

【四】

大年初一,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的日子。这天,不能动刀,不能动锹,不用干活,吃的菜都是前一天准备好的,村里的男人们只用叼着烟玩牌,女人们只用磕着瓜子散步。

我与母亲在马路上散着步,迎面走来一个穿着藏青色的老人,那是小时候喜欢开我玩笑的、一个发小的爷爷。

我们还没主动打招呼,他就半是慌张半是气愤地开了口:谁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我走进他家看到正在燃烧的麻杆草还觉得奇怪,直到看到烧的香我才知道。这大过年的,走进一个死人家里,真是晦气。

母亲拉了我的手,小声地对我说,他估计是有点头脑不清,说什么浑话。

我看着那位老人的神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母亲说,他说的,好像是真的。

【五】

大年三十,将近中午一点。我与妹妹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着瓜果,奶奶自屋外进来,坐在了我边上。大概坐了半小时,她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

妹妹玩着手机没搭话,我并没听清,隐约只听到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反问了一句那人是谁。奶奶想了想,说他是村里的上一任大队干部。我摇着头说好像自己对那人的名字没什么印象,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喊他伯伯的,以前开小卖部的那个人。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因为我并不知道奶奶的第一句话具体说的是什么。

见我没什么表情,奶奶叹了一声,感叹的内容似乎与老人有关,我理了理思绪,以为是村里的某位老人生病了,惹得奶奶无故惆怅起来,于是我问了句:那老人怎么样了?

奶奶回:早些日子就被送到市里了,说不能让他们看到,哪怕他们闹着要回来也是不许回来的。

那时,电视里开始播着一部我们都没看过的小品,喜剧演员们卖力表演着,惹得妹妹的视线从手机上转移到电视屏幕上,我扔掉手中的橘子皮,开始与妹妹一同专心看起了电视。奶奶没有再说什么,只将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开始小憩。

【六】

村里前一任大队干部死了,死在了去年大年二十九与大年三十之间,具体时间没人知道。

所有人在欢欢喜喜地过春节时,他家烧着麻杆草,燃着香烛。

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之前,大家都在放鞭炮,他家毫无动静。

晚上,不少人家的屋顶上都冒出了烟花,一朵一朵,一声一声,照亮了村庄的夜。

他家屋顶上空很寂静。

【七】

我突然想起了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世上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正月初五至十五之间,下过几场春雨。

这几场雨,抹掉了一些人类生活的痕迹。

生的痕迹,死的痕迹。

统统在雨里丢了踪影。

此刻,谁在世上某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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